楼前灯火阑珊,向敏出得院外,终于忍不住停步回望,只觉夜色深深,如隔天涯。
*
再与池苑驻守的几名主事者叙过,大致知晓了延地近况后,谢真不再耽搁,正要告辞启程,不意在众人中见到一张有些印象的面孔。
和其余弟子那种带着单纯的敬仰、只是想多看一眼的目光不同,那名少年的神情十分渴盼,仿佛真有什么话想说,却又不敢上前。
谢真自认他在仙门中还没有让人畏惧到这个地步,固然平常很少有人敢来打扰他,但要是真遇到什么要紧事情,哪怕是和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修士,也知道向谁求援最靠得住。再怎么样,也不至于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出口。
少年穿着的似乎是凡世朝堂中的官服,或许这就是他心存怯意的缘故。谢真在轩州城时见过他,那时他还是景昀的随从,灵徽在调查轩州的书阁时和他也有过交谈,称他谨慎聪敏,颇为赞许。
谢真问道:“这一位是?”
对方吓了一跳,和谢真对视的时候,整个人都僵硬了。旁边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他身上,陪同的正清弟子想了一下才道:“是叫阿韵……先前是从衡文送卷册过来。你还没回去吗?”
阿韵慌忙施礼:“正要前去回禀。”
谢真道:“既然如此,与我同行一程可好?”
这回投向他的目光快要把他烧穿了,阿韵几乎怀疑自己睡太早了或是还没睡醒,直到他跟在那名剑修身旁,出了池苑,走在寂静的青石路上时,他才感觉夜凉如水,此时也绝非梦境。
周围只有他们两人,谢真看他终于像是回过神来了,不想叫他无端猜测惶恐,直言道:“灵徽师弟提起过你,姜道友,你在轩州助他知悉了不少当地事情。”
两人其实在轩州城的坊墙边有过一面之缘,不过那时他还在假扮正清游探,对方并不知道他身份,便没去提及此事。
阿韵——姜希音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,怎么都想不到对方竟然能一口叫出他的真名。谢真见他表情变幻,问道:“可有什么不妥?”
“不……并非如此……”
姜希音感觉嘴里的词往外乱蹦,好不容易让自己说出话:“仙长,我已经不是衡文的记名弟子,更没什么天赋资质,当不得这句道友。”
“同道修行之人,有什么不能称呼的。”谢真道,“你离开衡文,莫非是受了衡文动乱的影响?”
姜希音实在想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关照他。这位剑仙驾临池苑,连那些正清修士也都是又敬又畏,深藏仰慕而不敢接近,他也正如传说中一样神姿冷峻,令人见之忘俗。
他又凭什么能得这等人物的青眼?来不及细想,他用好不容易找回的脑子想了想这问话的意思,谨慎答道:“衡文与正清的仙师对我并无苛待,不过国中经此一事,还有别处更能使我施展微薄所长。如今我在国史馆中领修撰一职,来往宫城与仙门之间,采辑卷册,编纂实录。”
谢真倒不清楚这其中都有怎样的超擢,先前不知衡文是否因为轩州之事将他处罚乃至除名,如今看来,对方似乎是主动去寻求了这桩新的职责。
他道了声恭喜,又问他延国现况。仙门对一国一朝的认识往往止于浅表,只要不惹出什么大事来就等于没事,虽然此时延地情形特殊,正清也多投入了些注意,但论及对俗世的了解,总归和凡人隔着一层。
谢真也是想听听正清以外亲历此事的人怎么说,适逢其会,便多问了一些。姜希音起初十分紧张,但听对方并非考校他,语气更似闲聊,逐渐也平静下来,一一作答。
他惊讶于这位剑仙的随和,对他那些零零散散的述说,对方也听得耐心。不知不觉间,他也抛去了拘谨,畅所欲言,直说到口干舌燥时,才发觉已经讲了这么多话。
他有些尴尬地停了一会,谢真这时又问他:“先前在池苑时,我看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,不妨讲来。”
姜希音终于回想起来,那时他思绪翻涌,却自觉没什么机会上前,原来这样也被看了个清清楚楚吗?
他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,嗫嚅道:“毓秀的孟前辈……都说他生死不明,也没有接任掌门之位,那时前辈在衡文勘察地理,我有幸从旁协助,得他照拂……”
他本想说不觉得孟前辈会在延地的乱局中挑起灾祸,但想想这也不是他能擅自议论的,又咽了回去,只说:“如今我也无从得知前辈近况,总想听到他消息,方才一时急切,才会失礼。”
谢真也没料到他原来是为了这个,认真道:“孟师兄已无性命之忧,只是要长久疗伤休养,不必担心。”
姜希音大大松了口气,连忙道谢。非要说起来,他和孟前辈也说不上有多少交情,或许对方都不一定记得他。但在这些日子的风雨里,他总能回忆那一段尽展所学的时光,他由此开阔眼界,知晓了以前从未深思过的事情,也对衡文乃至仙门有了新的认识。
或许在他凡人的一生岁月里,还会常常想起那段经历。对他而言,往后的一切改变就自那而始。
“可还有什么疑惑?”谢真察觉到他迟疑的视线,“你已经答了这许多,想问什么,也尽管问吧。”
姜希音鼓起勇气道:“我听闻新宛之祸能得落幕,前辈在其中功不可没,然而凡人却不知什么内情,有关的传闻,也是错谬颇多。以往延人信奉衡文的仙师护佑,如今前辈真正出手荡魔除灾,却为何不去宣扬,让我们也感念恩德呢?”
谢真沉默了片刻,在对方开始惴惴的时候,他说道:“延地祸事,实因仙门而起。仙门本也不该将凡人卷入纷争,于凡人而言,衡文、毓秀、正清和瑶山,恐怕也并未分别。我身为仙门弟子,能将这灾厄消弭,只能说是收拾了首尾,更不必谈什么恩德。”
看到姜希音愕然中带着迷茫,仿佛一时半会还不能全然理解的样子,他话锋一转:“不过倒还真有值得感谢的一方——妖族王庭三部,本来这事和他们没干系,却也不远千里,施以援手。”
姜希音惊道:“妖族?来到延地援助?”
“正是,不过事毕之后,早已经离去了。”谢真轻轻点头,“这样的事情,恐怕就是写下来,也无法付梓吧?”
姜希音知道没错,延地对妖族一向畏惧排斥,断无可能有这么快的转变。他一下子明白了此事的难解之处,剑仙的故事能令人津津乐道,隐藏于历史背后的妖族踪迹却会叫他们刻意回避。无论实情为何,要紧的只是人们想听什么,又愿意以什么为寄托。
他不由得心中涌起一阵荒谬感觉,那种难言的迷惘过后,却也有了新的斗志。他抬起头道:“或许现在是这样,但往后总有一日,我也能让后人看到真实的记载。”
话说完了,他又不好意思起来:“等我能主持修史编书的时候,或许二十年……三十年以后?”
听到编书,谢真已经有点敬谢不敏了,不过他倒不会说出来打击这年轻人,只听对方期待道:“若有那么一天,我也可以写前辈吗?”
“……无妨。”谢真道。
他很想说一句“别乱写啊”,但又知道不乱写基本是没可能的,反正五花八门的故事也不差这一个了,还是看开点吧。
姜希音又是忐忑,又有些雀跃,今晚的奇遇已经带给了他太多思绪,无数念头混杂在脑海里,让他一时半会也理不清楚。
这一路走来如在云端,当他察觉到周围景物时,发觉衡文山门已在前方不远。此刻,他清楚地意识到,眼下的一切正是刹那因缘,今生之中,他再难能有这般际遇。
空中忽有一道火光闪过,好似流星划落,姜希音吃了一惊,转头看去,只见剑仙已将它接在了手中。
那捧火焰流光溢彩,仿佛一只矜贵的鸟儿,绕着手腕一转,贴着他掌心站住。璀璨的焰光在风中微微飘动,尽管气息炽热,却不会烧灼它的栖身之处,只是依存着抚过它的指尖。
上一篇:怪谈?这个团宠文不太对劲
下一篇:返回列表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