仿佛在证实这个判断般,镇印中天魔的溢出愈加凶暴,浓稠的黑暗刹时将众人吞没。居于阵前的毓秀弟子首当其冲,挥出的坚冰屏障寸寸碎裂,即使防御不破,神魂的壁垒在天魔面前也不难窥见破绽,那一道识念由此短暂地与无形的虚无相接。
混沌笼罩着一切形影与声响,方才还并肩作战的众人,此时仿佛遥不可及,彼此隔绝。在被抛掷进去的黑暗之底,世间万事都已远去,至深至暗的混沌犹如一面明镜,映出在纷繁念头中最为尖锐的一缕心思。
是在心中深藏已久?是不得已而为之?还是这幽暗的时刻酝酿而出的选择?
无论如何,钟鸣般的门扉一响,他亲手关上了那道镇印之门。
谢真默默越过这一幕,往日的冰霜如同风雪飘散。
这个被仙门掩盖下去的谜团,真相就是如此简单。在天魔的混沌爆发出来时,众人的意识都遭到淹没,正如海绡所说,没人记得当时的情形为何,也包括以秘法代替向敏在镇印中作战的郁掌门。
从外侧无法窥见的事情全貌,此时透过天魔的视野,却能看的一清二楚。
郁掌门或许没有清晰的记忆,却也能大致推测出实情,只是,那又如何?事已铸成,渊山这一次危机既解,下一次的崩毁近在眼前,什么都不能让他在这时停下来。
亲眼见到这个答案,如同悬着的石头落地,谢真心中出奇地平静。他不想质问对方为何如此,即使那冷酷的念头或许是在天魔的混沌中被催发,此刻回望过去,他也更加明白了郁掌门看待自己的复杂心绪。
他和名门大派中被寄予厚望、作为继任者培养的弟子不同,并不觉得仙门就天生理应长长久久,万年稳固。他见到了瑶山的起落,也见过散修的局促无奈,古老门派的衰微,在世间的浊浪汹涌中,妖族和修士也没什么差别。
倘若有妖族作恶,他自会救危扶困,却不会只为了遏制他们的发展就横加干预。而面对仙门中的不平事,即使同为修士,他也不会袖手不管。
谢真从不认为自己的处世之道比旁人更加高明。有些仙门弟子自觉世受深恩,为出身的门派骄傲,也以维护门派为己任,一生不改。在许多人看来,仙门的定规,绵延至今的秩序,就是无与伦比的重要。为了心中志向,他们一样会不辞辛劳,不惜己身。
甚或他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修士,人情世故上,他怎么应对都不那么要紧。拜在门派中,他或许是个有些不合时宜的弟子,放在世间,他也可以是个行侠好义的散修。
然而,剑气一出,再不能悄无声息地回鞘;从他携剑下山那一日之后,仙门也无法将他视若等闲。众人眼中,他是声名卓著的剑修,诛邪除魔的一把好手,更是瑶山未来的掌门。
以他剑之利,能管得到的闲事实在是太多,将来再为一门执掌,以他举足轻重的声望,不可控制的影响又太过深远。
谢真并非不明白,即使行事坦荡,仍难免令人忌惮。但他性情如此,也决不可能换作另一番模样。
只是,于他而言,有些界限不可逾越,在另一些人眼中却未必是这样。
他不能认同毓秀和衡文将延地摆在秤盘上交易的买卖,纵使盈期再至,国朝未见得有倾覆之危,而就算是一切顺遂,相较于各得所需的仙门,此地凡人从中也难说能取得多少益处。自始至终,他们或许从不知道曾有多大的风险徘徊在头顶。
假如没有星仪带来的迫在眉睫的危机,只对毓秀意图在延地再造地脉一事,正清得知后究竟是会干预,还是作壁上观,等待局面落定后观其结果,再来计议?
谢真不愿去细究人心中幽微之处,但他也无法将信任寄托在仙门中任何一派上,就连封云,也有他的立场,有他必须维护的责任。
至于郁掌门……他已经在他的执着中走了太远。
月无常相,水无常形,仙门与妖族的局势,并不是一定要重演历史中彼此势压的对立。正如相较于凤凰创立王庭之初,妖族已从古时的野性难驯变得逐渐学会与人世共存,双方也总会在此起彼落的较量中寻到平衡之道。
郁掌门未必就看不清楚这些,只是他已经被他所经历的一切重重束缚。对于毓秀遏制妖族的计略,他不能允许自己有一丝动摇,否则他就自觉是屈从于了他血脉中的罪孽,背叛了他对两任师父立下的誓言。
谢真知道,郁掌门不会为他重造地脉的谋划而悔恨。若是回到一切尚未开始前,知道在星仪的黑幕下晖阴之阵注定失败,他也只会重做布置,寻找胜机,却不会因为此事牵涉甚广而犹疑。
剑从混沌的冷雾中穿过,抵达记忆幽暗朦胧的另一端,挑落了冰尘雪屑,飒飒流光。时分在对峙中钝重地拖行,吞饮着灵气的阵法仍在充盈,但这逐渐不堪重负的扩散,在神念中是最为漫长的一瞬间。
现世中的雪花极为缓慢地落下,越过拂动的发梢边,几乎是静止不动。寒风中弥漫的金砂以其阴魂不散的语调窃语道:“难不成你以为这阵法还有挽救的余地?你在这里想得再多,也不过是拖延那必然的结果……”
“你着实是很担心我干脆将阵法毁去。”谢真回道,“这么拙劣的激将,就不怕我当真动手吗?”
金砂的化身猛地闭嘴了,若隐若现的轮廓不由得显得警觉起来。
言语上的交锋或可虚张声势,神念却做不得假,被那直指而来的森然杀意所慑,它那并无形状的躯壳也不寒而栗,一时间辨别不出对方话中意思是真是假。
它知道,万一这人真的不管不顾,调运天魔之威一剑下去,把阵法连同里面阵主拌着金砂的馅儿给斩得稀里哗啦,它这具化身是没有半点抵挡之力的。远在别处的本源说不定还有点办法,但那边显然已经自顾不暇,更不可能过来掺和。
它所倚仗的,无非就是谢真这个人的品格——底下的阵中还有个孟君山在苦苦支撑,而阵法被斩破,新宛当即就要遭灾,它所知道的谢真,断不会这么不计后果。
可是,一定如此吗?它对谢真的了解,源自本源所了解的一切,而这又只是基于对方的过去。过去不会这么做,未必现在就不会这么做;何况双方如今仇深似海,又有着阻止邪魔为祸世间的道义。
形势已在危急的边界,付出这些或许本来也保不住的代价,换来的是对死敌的折损,谁能保证他绝不会做出这个行之有效的选择?
经过了反复试探,它仍然不敢确定。在彼此窥探被隔绝的神魂天堑上,它之前所见唯有幽暗的镜面,现在它又觉得那好像是一片冷酷的深渊。
谢真同样看不到对方的百转千回,他就是被烦得不行,恐吓了这个话很密的化身一下,要是知道了对方悚然生疑的一堆念头,大概只会觉得这家伙想得太多。
换作一个更完整的星仪在此,多半会将意图掩饰得更加谨慎些。但从那反应他也看得出来,对星仪而言人心永远变幻莫测,让他反而会对一些抉择失去把握。
不觉间,他心中现出一点明悟。下一剑向着风雪漩涡中推出时,他听由灵光的牵引,遁去那摇摇欲坠的残识中潜藏最深之处。
作者有话说:
谢真:(只是呼吸)
星仪mini:万一他跟我一样下得了狠心怎么办!谁又能保证他不会突然就想开了呢!好可怕!(
第267章 物华休(二)
丛云似盖,雪下如尘。北风吹得霜雾漫卷,远方的天尽头,近处的山形起伏,都在其中隐去不见,唯余荒林中几株枯枝槁木。
谢真站在被风雪覆盖的小径上,向前看,只有一片冥茫。按理说,这里原本不应当是这番模样。
这片林地,往下通向河边的小镇,它是中原许许多多寻常镇子中的一个,从未经过什么波澜。往上走,越过罕有人至的山坳,那里曾经有座木屋,同样很普通,没有什么传说故事可讲。
木屋的院子里栽着花草,凳子上晒着精心削造的小小木剑,剑柄和剑刃都打磨得光滑干净,没有一根会扎伤手掌的木刺,虽然它并没能等来被那个孩子拿起来的一天。这里平凡无奇,但是独一无二,留在过去的痕迹业已消散,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座小屋了。
上一篇:怪谈?这个团宠文不太对劲
下一篇:返回列表
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