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真还在琢磨这里面的曲折时,一架素面马车已经停在思仙楼门前。
马车来得悄无声息,在喧嚣的街头没激起什么动静,车子看着也不打眼,以至在翟歆朝车边走去时,谢真才发觉是他等的人到了。
他不免好奇,当即从栏杆边一跃而下,想看得更清楚些。
翟歆早已收起了面上的傲慢之气,那叫一个彬彬有礼、儒雅随和,这神色谢真看得怪眼熟的,许多平时飞扬跋扈的别派弟子,见到他经常这么一脸乖巧。
不过,比起他常见到的那有点虚又有点怕的神色,翟歆这自内而外洋溢的欢喜之情,也着实不像作假。
谢真飘然飞落时,就落在翟歆旁边,倘若翟歆看得到他,这么过分的贴脸站位肯定要引发斗殴。车门正对着这边,只见帷帘一掀,一名作文士打扮的青年便走下车来。
常言说不应以貌取人,不过任谁见他第一眼,都要觉得来者如芝兰玉树,气度修养俱佳,神色间的谦和温雅之意,更是很难叫人不喜欢。
然而,这望之不过二十五六的年轻人,两鬓竟已夹杂了几缕白发。
谢真看得一愣,再打量对方的面容时,看不出有什么病相或是憔悴之态,不过显然这人的身子骨也不算太好。
“先天不足之相。”
长明道,不知何时也到了他旁边,两人就这么站在马车边,堂而皇之地近距离围观起来。看这情形,谢真毫不怀疑这个年少白头的来客,绝对是这段往事里的关键人物。
“我听说这种也可以调理,或是用些灵药……”谢真说了一句,随即摇头,“只怕现在已经是调理过之后了吧。”
长明随口说:“活不了太久,用凡人的话,是神仙难救。不过要是有灵药,也说不准。”
文士一下车,翟歆立刻迎上前,谢真留意到他垂在一旁的手情不自禁地一动,但终于还是没伸出去。
下一刻,他就明白了为何会如此。文士朝这边走来时,步履不快,明显看得出有些跛足的毛病。翟歆与他一起往楼里走去,神色间颇有些小心翼翼,忍着不去搀扶对方,一边用凌厉的眼神扫视周围一圈,把往这边看过来的人都吓得转开了视线。
其实他大可不必担忧,注意到这边的路人并没有几个。要说始终紧盯着他们不放的,也就是一路跟着他们上了三楼,还老实不客气地跟进了雅间那两个闲妖了。
雅间中陈设看着是提前打过招呼,偌大一间静室,桌边只设了正正好好三个座席。好在窗边还有一席竹榻,让他们俩看戏的还不至于没地方坐。
酒楼伙计送上茶水便悄然告退,门一关,翟歆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道:“太子殿下,还不是休沐日,怎么有兴致出来喝茶了?”
谢真心道,原来这位就是临琅的太子殿下。
他想起那折扇公子骂骂咧咧间提到的事情,不禁恍然。原来什么“瘸子怕人说短话”,并不全是粗俗无礼,却居然是一句实话。但这样想来,反倒比寻常骂人话更加恶毒许多。
“偶尔出来走走,就当静心。”太子微笑道,“我倒是听说,阿歆去禁军了?”
说到这个,翟歆反而有些打不起精神:“补了个副尉,还是我爹的安排,我本想从头做起,结果现在这样又要被人背后指指点点,怪没意思的。”
太子道:“照阿歆的脾气,想必已经挨个打过去一遍了。”
“那个当然。”翟歆一扬头,“他们哪里是我对手?”
他一显摆起来,就不免带了些孩子气,太子不由得笑了起来:“我们阿歆自然是很好的。”
“……哎,殿下谬赞啦。”
翟歆脸上可没有什么“谬赞”的客气,像只得意洋洋的小公鸡般,就差没有原地昂首踱步了。他想了想,又道:“不过,再过两个月南轩遣使来访,这时机可能还是有点太早。殿下,要不你还是替我说说情,调些出身民间的禁军卫给我吧?我真是不想在那群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废物上浪费时间了!”
“你要让手下禁军卫去与南轩演武?”太子问。
翟歆:“何尝不可?”
“并非我不信你,只是这对你们不公平。”太子轻声说,“南轩有妖物相助,凡人手段,多半难以抵挡。”
翟歆一怔,咬牙道:“这些妖魔怎么哪里都要插一脚!我就不信没人能拿他们有办法……”
这时,雅间的门被敲了三下。太子展眉道:“是我们的客人到了。”
翟歆早就想问第三个座席是给谁的,这时却见太子起身相迎,顿时有些迷惑,心说来的到底是什么人?
门一开,进来的是个与太子年纪相仿,身量颇高的青年。他一身布衣,身后负着的长剑以布条一圈圈缠裹起来,而他的相貌也正如朴素的打扮一般,毫无任何出奇之处,寻常到好像转个头就会忘记。
谢真近来对易容换貌的手段也算有些了解,此时一看,就觉得这人肯定是用了什么遮掩真容的术法。
“这位是关兄。”太子以熟稔的口吻介绍道,“关兄,这就是我与你提过的阿歆,莫看他年纪轻轻,武艺可是少有敌手。”
来人看了翟歆一眼,点头道:“还不错。”
翟歆眯起眼睛,谢真几乎都能看到他耳朵里噌地冒出了两股火苗。
好歹是太子殿下引见的客人,他也没说出什么“口气挺大啊”的冲话,而是笑道:“不敢当,回头也请关兄指教两手?”
“较量武艺就不必了,关兄博闻强识,其他的事情你们倒是可以多聊聊。”太子温声道,“关兄乃是隐世仙门弟子,我们年前于熙水相识,如今他在书阁待了半月,已打算留下了。”
“书阁?”
翟歆一脸茫然,仿佛不明白他们的书阁里有什么能吸引到仙门中人的东西,“这位……是要做修撰么?”
“并非如此。”太子含笑道,“我将上书父皇,举荐关兄为下一任星仪。”
作者有话说:
是辣个男人,他终于来了!
“六朝碧台散作尘,剩九重门里万古冷”——《姑苏城》
第108章 少年游(五)
此情此境,忽然听到星仪二字,谢真不由得凛然。再向那布衣负剑的青年看去时,只觉得他那副不大有诚意的易容,也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莫测。
那时他们从安游兆口中得知那金砂面具人自称星仪,少不得去依此查了一番。如今“星仪”是凡世宫廷中由修道之人担任的官职,洲内四处划拉一圈,大大小小也能找出十好几个能自称星仪的,但全都道行平平,看不出什么异常。
往前再推个百十年,也有一些星仪在国中举足轻重,甚或是干出些让仙门中人也不得不赶去除害的荒唐事情。及至正清在各地的宫观日渐鼎盛,对凡人来说,斩妖除魔的事情还不如去找更加靠谱的名门大派。那些想背靠一国作威作福的修士,从前或许还得搞出点大事才会被问罪,如今一上任就得先被正清掂量掂量,怎么看都费力不讨好。
是以,当今的星仪,往往都是出身当地,不抱什么精进之心的散修,他们有几斤几两也就可想而知。
仙门中人虽也会入红尘历练,但整日置身于俗世权欲最盛的漩涡中,多少对修行有碍。这其中的分寸把握不易,就像衡文书院,看似在延国中多受尊崇,门中弟子却不见得出息。
当时整理这些讯息的西琼也不由得感慨:“修士没啥用啊,要说这事还是我们妖族干得顺手,要的就是一个随心所欲,管他什么念头通达不通达。”
谢真琢磨他这话,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损哪边,反正不管哪边他都会被骂到……
西琼又道:“就看戏文话本里,那些祸乱朝纲的还不都是妖族么?哪怕其实没那么多真事,足以看出大家都觉得我们比较行。”
“也不一定,或许就是这样好写而已。”谢真翻着卷宗,随口道,“戏本里那些妖族还不都是狐妖花妖一类,人们说是要听野史传记,其实还是君王被妖女迷得七晕八素这种戏码最多,很老套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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