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摊开手来,见是一枚青玉簪,玲珑秀致,一望即知是静流的意韵。玉质的沁凉之中,仿佛也带有一丝微温。
没准是因为天太热的缘故,他心想。
“看来你如今还不想说。”
施夕未将狐狸篮子置于架上,两手交叠,唯有这端庄姿态,让他此刻看着不那么像个真正的少年人了:“这也无妨,到你诚心想问时,总能找出些事情来讲的。”
见这逐客之意,孟君山倒不急着走了。他一手抓住窗沿,确保万一对方要蛮不讲理地将他扔出去,他也能顺便把这车给拉散架,一边追问道:“你既说追踪那凶嫌,也该有点线索吧,不然我怎知道往哪边留心?”
施夕未扫了一眼他的无赖姿势,就像预料到会有此问一般,说道:“丹铜秘方的来历。”
此言瞬间让他了悟,孟君山不禁“哈”地一声:“……我就知道。”
那时在七绝井下,施夕未面对诸位仙门来客,并未在戴晟一事上多作纠缠。孟君山料到他不会就这么放着不管,一路上提神戒备,但并未逮到什么踪迹。
但此事告一段落后,戴晟由正清派人送回衡文,要说旁人有什么机会探知戴晟的供词,多半就是在那期间了。虽说正清弟子也非庸常之辈,然而一位幻术大师不讲武德亲自出手,要在无声无息间做成此事,倒也不能说很难。
戴晟自称是有燕乡散修许以丹铜秘方,驱使他探寻逢水城遗迹求得秘方完整,这究竟是不是托辞还未可知。要去探查这散修的来历……不,既然有旁人出手使得城主侍女宁宁重伤,戴晟那单枪匹马的冒进之举,就更像是有人暗中推动,他背了一锅的结局也顺理成章。
如此,施夕未在追查的应是隐藏在这迷雾中,那个真正将丹铜秘方作为诱饵,促成此事的幕后之人。
这幕后者与那凶嫌是何关系,之间又是如何联系在一处的,施夕未必然还知道其他内情,而他想打听,估计暂且没戏。这道疑云横亘在延国与衡文的乱局之中,也难怪施夕未在此现身,两人这次碰面,与其说是巧合,不如说是总有这么一遇……
心事重重下,孟君山不由得如惯常一般露出笑容。当他抬头,与施夕未视线一对,两人神色中皆有含义深沉,孟君山颇觉此时装模作样极是无趣,只是那笑意也收不回来了。
片刻沉默后,施夕未忽道:“兰台会卖甘药时,应当说过不能吃得太勤吧。”
“什么?”孟君山一怔。
施夕未道:“仙门修士兴许更能明白节制的道理。用得太多,血里流的都是药味。”
孟君山:“这你都能闻出来?”
施夕未面色一寒,孟君山识趣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,转而拈着那青玉簪道:“拿这个传讯,要怎么叫你知道?”
施夕未:“难不成还要我教你……”
一句话没说完,孟君山已经手欠地把青玉簪向空中一抛,令它化为雾影,振翅朝对面飞去。
施夕未抬手一弹,那玉簪掉转头疾飞回来,这次可不像方才那般飘然,几乎带出破空之声。
孟君山抄起药箱往面前一挡,只听夺地一响,簪子犹如利器,深深没入到木箱之中。
“……”
施夕未冷冷地看着他。孟君山干笑两声,道:“又没用过,总要试试,试试嘛。”
……
巷口宅院头上一棵梅子树,青青梅子落在街角,小童正拿衣兜捡着,忽被从马车上掉出来的人吓了一跳。
几辆华丽不凡的车驾并不停留,转眼消失在些许扬尘中。那人站直,朝着好奇望向这边的小童一笑,把人家又吓了第二次,方拍拍衣襟上的灰,径自走了。
孟君山提着空药箱,辨了下方向,不久就绕回了大街上。传讯之物已被他收好,药箱上却被戳了个坑,他调过头来拿着,路过饮子摊,先坐下来缓一缓。
想想他刚才走了一遭,结果茶都没混上一杯。小摊上没冰,粗瓷小碗却也有井水湃过的清凉气,熬过的果子酸甜中微带醇香,勾得他又馋起酒来。
他从袖里摸出装甘药的瓶子,看了看,还是放了回去。
再叫了第二碗,他慢慢喝着,思索方才种种。街边人流往来,两个挑担汉子坐在他不远处谈笑,尘世的活气翻腾起来,更衬得那幽静的车厢宛如异境。
在这延国,妖族是异乡人,仍需隐名匿踪,低调行事。那位主将却从容自在搭起壳中道场,气势上先胜一城,叫旁人反倒像是谒见的宾客。
孟君山不由得想,他既顶着个豪商公子的名头在此,想必在新宛城中也准备了宅院,不知那里关起门来,是否也如传闻中的蜃楼一般灯明水清?
他拍拍脑袋,挥去这无谓念头,把那破扇子拿在手里把玩。
静下来想上一想,那隐约的感触就越加清晰。两人这一面,说是要从他这里探听,对方恐怕根本就没指望能真问出什么,不如说是先放下话来,再细加观察他的应对。
也因如此,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糊弄。一番试探下来,虽说对方也透了些半真半假的讯息,他心里依旧没什么准数,倒是要仔细想想其中意思。
本应是令他疲于应付的往来交锋,却没让他升起什么抗拒之心,说苦中作乐也罢,倒真是别有滋味。
*
这日霍清源回了小楼,把闲杂人等都放个假撵了出去。每回他来新宛都要有那么几次,众人早已习惯,待到将外头送来的一桌清雅席面整治好,便纷纷告退,关了大门,小院子空了出来。
此处乃是别居,并非兰台会那边的府邸,一应陈设不再处处讲究排面,更合主人心意。霍清源哼着小曲,亲手煮水烹茶,再来到厅中时,见来人已经老实不客气地入座了。
孟君山道:“一来就发现门全锁了,不愧是你。”
“左右你也不用走门。”
霍清源摇起了他的扇子,转头就看到对方手里还捏着一柄:“这就是你被人讹了那把?要我给你修修不?”
孟君山把扇子往怀里一收:“不劳你费心了。”
霍清源啧啧连声:“听漪兰斋的说,你叫人劫上车捉去了,这又是你在延国的哪个老相识?”
孟君山两手一摊:“老相识那可太多了,愚兄不务正业,也没别的长处,就是熟人哪儿都有。”
霍清源坏笑道:“逢水城那个狐狸妹子也是熟人吗?”
孟君山:“……”
第189章 非草木(五)
“说来咱们也有日子没见了。”
“也没多久。”孟君山应道。
“事是这么个事,”霍清源道,“感觉却不是那么个感觉。”
两人已离得厅中,隔着一只小酒炉对坐。夏日苦热,方才只是稍用过些饭,恼人的倦意已缠了上来,就如这午后的尘雾挥之不去。
这天气自然不必再温什么酒。酒炉细看也与寻常不同,雕镂卷云的银壳之中正飘出白气,里头那一整块的冰像是要从缝隙中溢出来一样,撑得满满当当。
放在别处,是要将冰凿得尺寸恰好,容纳其中,眼下的主人却显然是不费那事,直接自己上手冻了一块。
玉盘上托有琉璃壶,孟君山自己斟了一杯,清露金红,入口满是花果芬芳。
“过阵子打算做几种去卖。”霍清源用扇子顶着下巴,端详对方表情,“怎样,你喝着如何?”
“不错。”孟君山道,“也放了药草?”
“对,我这方子可以吧?”霍清源得意道,“近来药草着实收了不少,唉呀,赚得我都良心不安了……”
孟君山道:“看来你跟妖族那边的生意,却也没受什么影响。”
“师兄哪里的话。”霍清源乐道,“我们的货都是燕地老乡给运来的,哪有妖族什么事了?”
孟君山拿杯子指了他一下,也不禁笑了。
一时的沉默中,那股彼此都刻意忽视的尴尬劲又泛了上来。明知道有个话头就在嘴边,却不能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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