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君山现在可顾不上想“那我能知道吗”这种事情,他喃喃道:“那份阵图,难道说真的……”
“是毓秀的手笔。”郁雪非平静道,打破了对方最后那一点不愿置信,“所以,我问你这天下谁才是此道中的行家?难道你不去想一想,这种东西当真是衡文能够拿出来的?”
孟君山僵硬地转过头,目光落在那份他亲手绘制出来的图卷上。那日,衡文送到师父面前的匣子又好像在他眼前展开——那不是送上门来的请求,而是早已互通有无的合作,他曾如此为那幅阵法的精妙而折服、赞叹……
他一次又一次按下心中的忧虑和疑惑,只因为他想去相信师父对他说的话。
“弟子愚钝。”他木然道。
“我让你亲自去看一看衡文将如何承载这阵法。”郁雪非淡淡地说,“现在,你已知悉一切,又作何感想?”
*
秋叶上秋雨,声声清越。黎暄将书斋地上散落的泥土扫净,同那些花叶枯枝一起拿去销毁,返回屋前,正在门廊下看到了景昀。
他上前施礼:“师兄。”
景昀神色中的复杂一闪而过。他单手托着盛有文书信函的匣子,这种活计本不需要他亲自来做:“师父可安好?”
“无恙,且容我转交。”黎暄恭敬地接下信匣,“师兄若有话,待师父这次闭关出来,我也为师兄一并转述。”
“……没什么。”
景昀看着他道,“我等静候师父传召。”
黎暄略一躬身,一板一眼依照规矩,目送师兄在雨中离去。随即,他抬手挥了挥,将从檐角垂下的一线水滴吹散,方才微微笑了笑,转身回去。
山长今日没有待在他用以温养灵气的泥缸里,而是披衣坐在案前,黎暄取了药材回来,待要上前清扫,山长却摆手道:“不忙,过来。”
黎暄忙端正神态,上前领训。山长咳了两声:“你对各地书阁修葺、建造的筹划,我已看过了,不错。”
“万不敢居功。”黎暄立刻道。
“在延地各处布置的阵法,你在计划中,只是根据文卷,依样画葫芦而已。”山长说道,“现如今,你可对此有了什么领悟?”
黎暄答道:“弟子见识不深,最多看出这仿佛与当地凡人有关,再多便说不出来了。”
“不知其所以然,也能把它做完么?”山长问。
“既是师父交代,必有您的用意在。”黎暄垂手道,“弟子不需追根究底,师父认为我需要知道的时候,自然会示下。”
山长点了点头,看起来是满意这个回答。他思忖片刻,说道:“想必你已经知道,这番计划,是从那散修献上的阵图而来。我衡文自古便有统御生灵的志向,古时衡文立身于一国之中,虽出世隐居,并不与俗世的王朝交游,历经多年,却也与当地人的信仰密不可分。凡人虔信,仙门超然,如此延续下去,本应当凝聚起门派的立足之基,然而霜天突至,四方大乱,衡文无法护得一方安稳,根基顷刻动摇,乃至崩塌。”
如今的衡文书院中,对古衡文的记载无不是极尽崇敬之笔,黎暄还是第一次听到对当年灾祸这样近乎冷锐的评价。
他不由得道:“当初各派都竭力挽救危局,盟约中我衡文也是其中之一,难道这还不够?”
“倘若没有那大灾,衡文在当地凡人们心中就是无所不能。”山长不带情绪地答道,“危难当头,即使倾尽全力,这些至尊至贵的仙人,却也只能做一个门派能做到的事情——因为衡文,终究也只是这样一个门派而已。”
纵观门中上下,恐怕也只有山长能说出这样不敬之言了。黎暄尽管就在山长面前,还是听得脸色有点发白。
他如何会不明白?他是延国子弟,自幼被收入门派,从小听得就是衡文仙师的赫赫威名,在曾经的他心中,衡文就和延国的天没什么两样。古时衡文润物无声治理一地的手段,延续到今日,显得强硬了太多,六百年前后,世间的规矩也是一变再变。
正如对妖族的排斥,在衡文不仅仅是所谓正邪之辨。难以顺服于仙门座下、又会在民间引来种种异事的妖族,在衡文的地界,是砂砾一样突兀的异物,最好要驱除出去,偶尔留下一些,清扫时也要能显现仙门的威严。
“今日的衡文,远远无法与旧时相比。在延地经营多年,也及不上当年气象。”山长叹道,“流传下来的片言只语中提到,古时衡文先辈曾有过道途之争,最后是气运一法的主张占上风,掌管了此后门派的走向,余者则隐没在历史中。”
黎暄终于明白过来:“莫非那个散修的先师,就是来自这些流落在外的传承?”
山长点了点头:“他献上的阵图不主气运,而是勾连凡人神魂,布下天罗地网,奇诡凶险,又极为精密。即使是数代人接续的心血,其中才华也实在不可思议。不过,这又绝非是一人一家能企及的谋划,在他这个无所依靠的散修手中,犹如在荒漠里身怀重金,饿不能食,渴不能饮。”
“因而他才要将这重宝献于我衡文。”黎暄了然。
“他多番试探,总算下定决心。”山长说道,“世上只有衡文识得它的价值,也只有衡文能作这个买家。如此,你应当明白,他提出为祖师正名的要求,并不是异想天开。”
黎暄恍然。那时他带着散修的话回禀时,颇有些战战兢兢,山长却不为所动,仿佛并不觉得冒犯。如今看来,这都是有缘由的。
“他确实有几分骨气。”山长也有些感慨,“不愿拜入我衡文门下,却要完成先师遗愿。日后,你不妨多关照一下。”
黎暄连忙应是:“弟子明白。”
他面上仍然恭谨,心中却升起一股荒谬感觉。师父也并非什么都能看透,他想,那个散修放弃了拜入衡文的机会,难道真是因为高风亮节?
这件事他也是花了些时间才看清楚。听其言,观其行,那散修平日不提,但庆侯与他来往日渐亲厚,眼看着已经将他奉为上宾,对他多有信赖。倘若庆侯有望大位,他便可一跃而至众人之上。
届时,有了与衡文的这一段善缘,他既不用像寻常延地散修那样,因畏惧大派而谨慎行事,也不必和衡文弟子一般,受到门派规矩束缚。在延国,他大可以呼风唤雨,纵情享乐,只要别太过头,想必也无人会去打搅他的荣华富贵。
这不比在衡文门下遵规蹈矩强得多了?他修为低微,待到他师门先辈当真列入文德堂,在衡文中他的身份便会显得殊为尴尬——山长想不到,或者不在意这一点,黎暄却十分清楚。
在山长眼里,能拜入仙门大派修行,比其余的一切都要紧得多,因而在他看来,那个散修是错过了至为重要的机会。
而黎暄觉得他明白对方那庸人的欲求。就算生涯短暂,磨灭了求道之心,至少在此生中能品尝权势的滋味。
这一切貌似触手可及,却还需要向前一步。对于“道友”是这样,对于他黎暄也是如此。
他小心地问道:“师父,这些筹划仍旧只停在纸上,我们何时能将这神魂之法付诸实际?”
“时机未到。”
山长摇头,这些话在他心中大约也想过了许多遍,“阵法运行需磅礴灵气推动,如今还做不到这点。”
黎暄琢磨道:“要是将门中上下都集聚起来呢?”
“不是这样简单的。”
即使谈论的事情颇为沉重,山长听了这话还是不免一笑,“你平日所学的弟子之间的结阵,和门派中布置的阵法不同,这个你应当明白。这座阵法,比起寻常的幻阵、守阵,需求更加严苛,也非人力所能及。”
“那要如何才能做到?”黎暄追问道。
“盈昃轮回,或许能算是一种机会。”山长说道,“但霜天后,世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潮汐起伏了。”
黎暄迟疑道:“那么,就只能等待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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