闪烁的光亮逐渐在四周亮起,照映之下,此处构造的面貌缓慢地显现出轮廓。泛着微光的是无数纤长的丝线,如同绷紧在织机上的经纬,严密精确地纵横排列,即使互相之间近乎紧贴,每根线上的光芒却没有混杂在一起,仿佛深深刻入黑暗一般彼此分明。
丝线织成的庞大阵法自上而下,布满了这一处纵直深邃的地底密所。倘若仔细辨识,就能看出那一根根线并非连续,而是由长短不一的片段结成,有的光点仅是两三颗相连,有的是十余颗连成一小截,彼此之间被短暂的黑暗分隔,但那黑暗似乎也是长线的一部分,因其才得以完整。
除了这些断续丝线上的光亮,再无其他灯盏,尽管从阵法的范围也可以大致推知远处四壁的所在,目之所及之处,边际也依然模糊不清。宏伟而精微的阵法仿佛悬于黑暗中,曲折而下的阶梯从轴线穿过,当两人在台阶尽头止步时,正停在阵心之处,这数不清的丝线中央。
向上仰望,这里就像是一口满溢流光的深井,往下看去时又会觉得地底的幽暗无穷无尽。但那也不过是错觉而已,阵法在顶端与底端朝内收束,旋绕扭结,令人目眩,仿佛一枚中空的织梭,又好像是被层层缠裹的丝茧。
阵心是一处方圆数丈的石台,深褐山岩打磨得分外光滑,几无瑕疵,也没有沾染丝毫地底的尘灰。石台四际与黑暗相融,当中稍稍凹下,如同一只浅碟,倾斜下去的轮廓也极为规整。
黎暄到了石台上便止步,垂手在旁侍立。山长则是步入那凹陷中,抬头环顾,又将视线移回到旁边那心事重重的弟子身上,沉默片刻,还是开口道:“这番开启阵法,非一时一刻可成。你也要等上许久,不能一直这么紧张下去。”
黎暄一惊,连忙平复心神,低头道:“谨遵教诲。”
“静思虑,察真知。”山长说道,“已到此处,该将余事置之度外了。”
听到这句师父授业时常与他们说的话,黎暄心中复杂,许多一早被他抛下的难言思绪又翻腾起来。此时却不是想太多的时候,石台中央,山长已在阵心端坐,不可捉摸的振荡自他而始,于无形中向四方波动,那静止的万千经纬上也随之拂过了阵阵涟漪。
心神沉入阵中时,山长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无拘无束,自在超脱。
运转如此庞大的阵法并非易事,本应压力重重、无暇分心,但这座阵法又确实能为主持者带来绝无仅有的体验。牵系着无数神魂的丝线,使得处于阵中的感知仿佛可以延展到无穷无尽的远方,即使还称不上真实,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已是不可比拟的辽阔。
他的神识如光如电,一个念头便可以去往阵中的任何地方,与之相比,现世中哪怕是仙门修士得脱凡浊的躯壳,都显得那样迟钝沉重。
更何况,他是阵法的主宰,只要轻轻一振,便能拨动那丝线尽头的心弦。
当然,无论是因为筹划时与毓秀的约定,还是出于他身在仙门的道义,他都不会容许自己出于私心去操纵他人。俯瞰众生的感触固然令人着迷,此前数次调试阵法,他都能体会到那种掌控一切的诱惑,以及离开阵法后重归凡世的失落,但他仍然能够节制,对此敬而远之。
事到如今,他更加能理解当年门中为何会有道途之争,以至于创立这套阵法的先辈不得不出走,几乎被视作逐出门墙。对照昔年衡文以气运铸造门派根基的记载,容纳众多凡人信仰的方式不仅缓慢,动辄耗费数十上百年,从结果来看也模糊不定,必须持续不断地塑造雕琢。但这终归还算中正之道,编织神魂的法门却穷工极巧,隐含着莫测的凶险,稍有不慎,便会沦为不容于世的邪端。
然而那被寄予众望的气运根基毁于霜天之乱中,衡文失去了既有的选择,前路也自此彻底改变。
山长收束思绪,重又回到阵心之中,他此刻得以清楚地审视自己,那一具端坐如常、内里实已摇摇欲毁的身躯,只是看着都有些难以忍受。他又将神思投向一旁的弟子,先前受了他一句提醒,黎暄似乎已经平静下来,只是从丝线上传来的一阵阵焦虑的波荡来看,他心中也并不像表面那样沉稳。
人皆如此,不必求全责备,山长的心神游离开去,在这种视角的观照中,那些芜杂之处的确已不再要紧。
阵法的运转悄无声息,即使有些灵气的起伏,也被预先布设的众多屏障暂时遮盖。他的知觉渐渐延展开来,天光初亮,衡文门中各处也能看到弟子们的身影,那一缕缕浮于浅表的情绪,或是安稳,或是躁动,林林总总驳杂的欲望,都在阵法的一片片经纬间流动。
山长的心神有条不紊地巡游在阵法中,校正各处点滴不漏,运行无误,一切都十分顺遂。不过,这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,接下来才是关键。
地底斜上方的文德堂,此处在平时都空无一人,但阵法的丝线仍然向这片空处延伸,直到星星点点的光亮开始结聚,化作泉流注入阵心之中。
顷刻间,众多纷繁的讯息奔涌而来,山长的神思首当其冲,一时间被吞没其中,但阵法仍旧忠实地履行职责,梳理着这番乱局,在洪流冲刷中令主持者保持稳定。
承受着这样将意识片片割裂的痛苦,山长却毫不在意,几乎是欣喜若狂。
这番筹划,就连负责了大部分布置的黎暄也不知全部的内情。文德堂作为门中重地,供奉着门中历代祖师,与在修行上有过卓越贡献的先辈,如今在祭祀、拜师等重大日子,门中都会在此敬拜,将其视为传道授法的象征。
但在昔年鼎盛时的衡文,这里并不仅仅是象征而已。
法不可轻传——这是当初衡文至关重要的意旨,门中修行之法仰重体悟,一次次破除关隘,明心见性,都须有正确的导引。天下绝大部分的功法,都只依靠本人的修行,师父固然能释疑解惑,指点迷津,但说到底只是起到点拨作用,当他们传授经验时,也并不能将那玄妙的感悟真正灌进弟子的心里。
衡文建派时便在研求一种秘法,把前人的关键感悟留存在实物上,传予后人,以此外力帮助突破修行的阻碍。起初这法门运用起来十分艰难,有诸般苛刻条件,真正能接收到的感悟也因人而异,最后又落入了受天赋限制的窠臼。然而在衡文以凡世气运铸就的门中根基渐渐壮大后,借此途径,先祖对这种传道秘法的期望终于得以实现。
那时,修为精深的师长将破关感悟以秘法铭刻下来,列入文德堂中,弟子在修行遇到阻碍时,经由门中允可,再于传道堂中读取相应的秘文。虽然这些感悟不能全数传递过去,来自他人的导引也会极大地影响到后者自身的道途,但对大多数并非旷世奇才的弟子而言,这已经是修行中宝贵的助力。
积年累月,在衡文因此而强盛时,这种秘法也不免对门派影响日深。从一开始传授勘破关隘的体悟,渐渐演变成了传道的主要途径,乃至于被视之为正统,不再只是修行停滞时的助力。围绕在此的诸多传承,使得他们远比其他门派更加紧密地连结在一起,而这一切又都建立在气运根基之上。
当年也不是没有先辈察觉到这套体系的危险,设法留存了许多常规典籍,门中也有尽量避免使用秘法传道的派系。可是再谨慎的人也不会想到,这其中原以为最该坚如磐石的气运根基,会在霜天之乱中崩塌,以至于旧衡文也因此倾覆。
文德堂中的传道秘文一大半都受此冲击而毁损,少数勉强保存下来,而在气运根基不复存在后,后人也无法再借此修行了。昔年的一代代传承中,衡文那些核心的法门都衍变得与传道秘法密不可分,失去了这些最重要的传承,“衡文书院”自此一蹶不振,再难恢复旧时的辉煌。
如今衡文门中,始终在修正旧法、研习新法,只是数百年来,并没有一个真正天纵奇才的山长能将这支离破碎的传承带出泥潭,他们仍旧一直都在这困局中挣扎。正因如此,山长才决心甘冒风险,以这危险重重的织魂之法重铸根基,希望至少能改变一些眼下的局面。
文德堂中现在供奉的大多数牌位都仅是名号,只有少部分有秘文留存其中。此前调试时,山长便大致测定这个由神魂织成的阵法能够容纳秘文,直到如今正式启阵,接收到寄存在秘文中的感悟时,他才真正确信这是行之有效的法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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