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真在心里点了点头,他们之前的推测又得到了印证。那个使戴晟前往七绝井探查、受到星仪影响的幕后推手,就在衡文之中;这并非孤例,而是早有前因。
“从这以后,黎师弟与我之间的表面和气也不剩多少。”景昀涩然道,“志趣相异,尚有商量余地,只是我们对彼此行事之法亦有芥蒂,已经不是和而不同的时候了。当我多方查得黎师弟在各地修筑书院时,似乎在进行一桩干涉延国凡人气运的谋划,我也没有立即去寻山长汇报,实在是我也不知究竟山长会对此持何种态度……”
灵徽不由得“啊”了一声,尽管收住了后面的话,那表情已经把他的想法摆在了脸上——原来刚刚你百般辩驳的时候,其实心里早就有这么多怀疑了吗?
所以在看到他们拿出的凭据时,对方才会这样失魂落魄。那不只是真相的震撼,更多却是心中那不愿相信、宁可不去相信的猜测,到了难以否认的地步时,带给他的深深无力。
说到这里,也像是耗尽了过去的执拗,景昀垂下视线,把想要叹出来的气也吞回了肚子里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只听到了这么一句镇静的回答,景昀不禁惊讶地抬起头来。谢真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,只是说道:“与师门意见相左,本就为难。景昀师弟,你无须质疑自己有几分私心、几分公心,倘若此地确有不义之事酝酿,我也会全力阻止。”
那波澜不惊的神情,仍旧十分令人安心。景昀想说什么,却找不到言语。
嘴上再说我对你谢玄华没有什么好印象,可是被这么看着,听到这样诚恳的话——还是大家都熟悉的那个谢师兄,有正事要帮忙的时候就出手,不管闲事,不图跟你们背后的门派有什么人情往来,就像当年那场妖祸在延地闹出风风雨雨时,他来了就打,打完就走,你知道他总会把事情处置清楚。
一时间,许多酸楚委屈涌上景昀心头。门中诡谲气氛使他焦心不已,对黎暄的忌惮与嫉妒搅在一起,时刻让他心怀负罪,又因为在相争中败退而耻辱;毓秀的行事令人疑心,正清又让他怀有戒备,至于山长,在诸事中冷漠的态度和对黎暄的纵容,让他虽然还抱着用调查所得说服山长的念头,却连自己也没什么信心……
如此种种,无从诉说,此刻却仿佛都消融在对方那平静的目光中。
“谢师兄……”他一开口就觉嗓音发颤。
对方没有说话,任由他的忧虑与苦涩在无言中流出。许久,当景昀收住心神,平静下来时,只觉有些不好意思抬头。
而谢真等了一会,也不准备给他继续惆怅的工夫了,一伸手把他从椅子里提了起来:“走着说。”
作者有话说:
景昀:呜呜大师兄,你们有没有这样的大师兄啊TAT
第229章 昔往矣(五)
新宛西坊,过了兴元桥沿水岸往东,庆侯府便坐落于此。附近是都城中难得的清净地界,纵有宫卫依律在门前驻守,也不至于过分气势森严,巷角梅子树结成绿荫,望去很有些闲趣。
上了年纪的新宛人有时改不了口,常将庆侯府称作敦园,这里曾是前朝书画名家的宅邸,后经当今之手赐下给庆侯开府居住。照理说,此事不是那么合规矩,譬如庆侯那备受宠爱的弟弟,居所就在王宫近旁,与众位勋贵比邻,相较之下,庆侯简直就像是被一杆子支到了西坊。
但抛开这些不说,敦园不负其先主人的名声,在为迎合皇子规制所作的诸般修葺之余,仍然处处可见昔日的雅妙。
此时日色将西,一道斜晖拖曳于湖水上。盈盈落照间,亭台竹木皆被映得发白,夏日暑气浓重,四周则寂然无声,使那眯起眼才能看清的景象好似蒙着一层金光。
黎暄走到庭前,抬头望去,亭廊下一只檐铃在风中轻振,悄然无声。那风铃模样奇特,金线间镶着剔透的琉璃,定睛看时,琉璃中似乎不见什么颜色,但天光照入,仿佛有融银流动,又映出了不存于此世的一泓月辉。
“侯爷对这些精巧造物十分钟爱呢。”一旁陪同的年轻人笑道,“只有如此雅物,才与这园景相衬。”
黎暄瞥了他一眼,道:“正是。”
此人是庆侯门下的清客,近来颇得青眼,因而被派来接待衡文的仙长。黎暄见到这些人时,通常还算和气,对方也敢小小说笑两句。
不过今日贵客看起来没什么兴致,他识趣地收了声。
琉璃铃的样式在延地也属新奇,庆侯素日好与工匠打交道,亲自请教技艺,描画图样,这种风铃也是他使人打造出来,他尤其喜爱这一作品,甚至将其遍悬侯府各处。
幸好庆侯赏鉴眼光不错,这琉璃铃也是难得的佳物,否则岂不是辜负了这文雅的宅院——清客心中所想和嘴上说的,虽然结论差不多是一个意思,因果却要颠倒过来。
不知这个叫人捉摸不透的仙长原来喜欢宝物珍玩,他暗自嘀咕,难道说下次得备点这样的礼物才行?
他随着黎暄往小湖边走去,水面烁烁波光,照得他眼前有些发花。他忽听黎暄说了一句:“侯爷不吝惜好东西,你也得过这个赏赐吧?”
他一怔,嘴上恭恭敬敬地答道:“承蒙侯爷赏识,先前是得了一对铃,供奉在宅中了。”
“好东西就得要挂起来用才行啊。”黎暄道。
这又是什么意思,敲打?不满?清客不停转着念头,脸上只是陪笑称是。
黎暄转过头,望向屋檐、门廊、亭台上的一只只琉璃铃,默默地看了一会,旋即摆了摆手,让忐忑不安的清客退下。须臾,水边只剩下他一人。
让客人独自在园中徘徊不合礼数,但衡文的贵客可以另当别论。黎暄往后靠在栏杆上,直到离他最近的琉璃铃中响起声音。
“和尊师起了争执么?”
一句话,就让黎暄把那仿佛时刻镶在脸上的微笑收了起来。
正如这些琉璃铃平时并不会被风摇响,铃中之声也非真正声音,而是直接在他耳边响起,听起来缺了点人味。黎暄不快道:“你又知道什么了?”
“你方寸已乱。这种时候,乱了阵脚做不好事情。”
铃中之声说道。空洞的声音,说的也是冷冰冰的话,但奇异地竟能让人听出一丝关怀。
黎暄的脸颊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,不禁回嘴:“那道友得求我别出什么岔子,不然我倒霉,你也倒霉,大家都要倒霉。”
“我自然希望你振作起来。”铃中之声说道,“不过,只是稍作提醒。区区小事,想必对你不算困扰。”
“我可不是来听你对我评头论足的。”黎暄冷冷道,“道友叫我在毓秀之事告一段落后再来找你商议,所以我才会在这。说正事吧。”
铃中之声道:“莫非毓秀反悔了?”
“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能料到啊。”黎暄不怀好意地笑了笑,“毓秀使者已经勘测完毕,比你的估计,可是快得不止一点半点。”
“是么?”
铃中之声这么答了一声,就沉默下去。他那波澜不惊的声音总是令黎暄不自在,尤其在这种时候,即使他以恶劣的心思试图揣度,也很难从对方平板的语气里听出诸如意外、疑惑、措手不及之类的情绪。
片刻后,铃中之声说道:“当世之才,着实不能小看。倒要小心他妨碍大局。”
“他?”黎暄没忍住,面露轻蔑,“不过是被蒙在鼓里,让他们掌门指使得团团转的蠢货罢了。”
话说出口,他就有些后悔了。若非妒忌让他心烦意乱,他也不会说出这样有失水准的话。
在师父面前讥笑孟君山,一大半是演出来的。师父拔擢他做事,用的是他那股拼命想出头的劲。他的种种不甘,师父也多少有数,偶有失态,反而让人放心。
在“道友”面前则不同,两人固然互相提防,但有些事情没必要伪装。听到对方赞赏孟君山,他一时间就没收住话头。
这刻薄话是真心流露,因而才让他惭愧。平日里他可以装腔作态,却格外不想在对方面前显得可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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