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能说什么?师父重用他到如今,对他始终有所防备,这也无可厚非。即使行动不便,师父依旧是山长,不会真就放任他诸事自专,何况他受命去做的事情也有许多见不得光。
他也知道师父对景昀另有安排。当他为了建造阵法而忙碌时,景昀还茫然不知门中潜流背后的意义,这个曾被寄予厚望的师兄,依然受到师父谨慎的保护,使他和整个计划隔离开来。
黎暄不是不懂师父这么做的用意,却难消不甘。
他仍要让师父看到他的恭顺,只要他行事不出格,纵使他心存芥蒂,师父也可以当做不知。他的所思所想全不重要,师父只是用他做事而已。
他向师父表明忠心,甘愿为之驱使,他有了从前梦寐以求的地位与权柄,他不能否认这些是他求来的,他一步一步地累积了如今的功绩。
但是,这能说是师父对他的重视吗?又或者,他做了这么多,对师父而言也不过是使得顺手而已,用完了也可以弃之不理?
“别对我指手画脚。”他沉着脸对琉璃铃说,“我自有安排。”
铃中之声笑道:“贵派师门中事,自然轮不到外人多嘴。只是,这番筹划事关重大,诸多事务由你一手承揽,可在这与毓秀打交道的关头,你却不去为师父分忧吗?”
黎暄先是一惊,旋即警惕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贵派与毓秀暗中立约,并不是说就没有冲突。”铃中之声道,“两套阵法互为表里,毓秀在阵法一道的造诣,又远在你们之上……”
“那又如何?”黎暄打断他的话,“这种事早在迎毓秀入局的时候就知道了,我们要是能自行解决,还找他们作甚?”
铃中之声道:“贵派山长自然清楚这个道理,因而也会明白最大的难处。没有毓秀,这座阵法就是空谈,无论先前如何约定,毓秀想要占据上风,在事成后将其掌握在自己手里,要比你们容易得多。”
“还以为你要说些什么,阵法就建在延国,建在衡文之中,实打实的跑不了。”黎暄不快道,“毓秀自有所图,不然怎么请动他们出手?我们不过也是因势利导,各取所需罢了。”
“说是各取所需,哪里能泾渭分明呢?”铃中之声叹道,“贵派一番心血,延国的无数凡人,对毓秀而言,只是适好能作为承载地脉的器皿而已。我想,贵派山长近来思虑之事,和你的师兄弟未必有多大关系,倒是因为毓秀到访,阵法即将成形,须得反复考量其中得失。即使难以和对方抗衡,这‘晖阴’之阵的主导者已是毓秀,仍要维持复兴衡文的初衷。”
黎暄听得怔住。铃中之声又道:“而你,对延国各处书阁的建造都了如指掌,倘若在推演阵法时,贵派山长要你相助,可没有谁能替代你。”
听了这话,黎暄霍然起身,正要离去,忽又迟疑,换了个神色说道:“指使我倒是满口道理,但值此当口,你不也没在新宛现身么?”
“道友莫不是忘了,我这一介散修,最是明哲保身,贪生怕死的。”
铃中之声似乎带着笑意。听这话音,黎暄不禁怀疑起自己有没有拿这种话讥讽过对方——或许是有吧,他对此人行踪飘忽的埋怨也不是一两天了,但他眼下却不是这个意思。
这些年来,推进书阁修筑,为山长的谋划作准备期间,他时不时就要问策于这位“道友”。虽然对方算是半个自己人了,黎暄也提防着他会不会顺杆爬,因而从不提及实务,只是在阵法技艺上请教。饶是如此,对方也依旧帮了他许多,让他一路顺风顺水,少有被难住的时候。
偶尔黎暄也会觉得,山长对自己办事得力的赞许,恐怕得有一部分是归功于对方。他心里那些抹不开面子的纠结不提,真到了要用人的时候,他又觉得还是要留着这个外援才踏实。
像是看透了他的念头,铃中之声的语气正经了起来:“不过,我近来确是被事情绊住,并非有意轻忽。想来,一两日间也能赶到新宛了。”
黎暄松了口气,也想起来要关心一下了:“遇到了什么麻烦事?若要关照,但说一声。”
铃中之声道了声谢,说道:“些许小事,不必烦劳贵派。”
想来是散修间的什么江湖恩怨,黎暄听了,便不多问。对方又说:“倘若有事急召,也可用这铃唤我。不过,雕虫小技,在贵派山门中派不上用场,须得出了守御阵法的地界才行。”
闻言,黎暄使了个术法扯断系带,接住那只从亭檐上落下的琉璃铃。从前他留了个心眼,私下里请研习阵法的门中师兄看过这种法器,里面只有个传讯的术阵,精细有余,并没什么出奇技艺。听对方说这传讯越不过衡文的山门,也不奇怪。
风铃小巧一只,在黎暄看来,比起玉石或温润、或冰寒的灵性,琉璃这样的凡俗死物,在手中只有呆板的触感。
他捏捏铃铛,上下抛了抛,忽然笑道:“听说我们戴师弟拿着你的引路法器,在逢水城的遗迹里吃了个大亏。你胆大包天,可别在这时候给我找麻烦啊?”
铃中之声道:“道友可是信不过我?”
黎暄不置可否,沉默片刻,还是将风铃收在袖里,转身离去。
*
园中雨声渐悄,但檐下珠帘,阶前点滴,细细密密,始终未能断绝。自云端飘悬而下的游丝已将夜幕浸透,楼台与树影,皆在这湿凉的罗网之中。
孟君山怔怔地说:“以延国众生铸造阵法根基,师父竟能认同这般做法么?”
“晖阴之阵对此间凡人并无损伤。”郁雪非道,“古衡文的秘法有其独到之处,若非我推演它确实可行,这番计略也无从实施。待到渊山释出的灵气得以容纳,延地也将受其惠泽。”
“就算这样,就能替他们决断吗?”孟君山难以置信道,“如此行事,怎能称得上谨守仙凡分别?”
“今时今刻,别无他法。”
郁雪非神色如常,只是说:“为解渊山崩毁后灵气漫溢的局面,正清修正符刻石林中阵法的计策已告失败,我派先辈重造渊山的想法亦不可行。这晖阴之阵,就是最后的办法。”
孟君山喃喃地说:“盈期再临,不至于令世道大乱,即使妖族得以复兴,仙门难道便没有应对之策吗?”
“你现在仍觉得王庭不足为虑?”郁雪非冷淡道,“凤凰取回三部权柄,便迫不及待向仙门耀武扬威,观他行事作风,与上代没有半点相似,倒像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祖先。”
孟君山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话。凝波渡后,毓秀与王庭之间情势已是剑拔弩张,唯独在这件事上,他没有立场去分辩什么。
“这许多年来,妖族声名不显,未能掀起过什么波澜,只是因为还没有到他们占据上风的时候。”郁雪非道,“盈期一到,正是妖族大势之世,仙门与其的均衡也将转瞬倾覆,世间焉有不乱的道理?”
孟君山沉默良久,终于艰难道:“……维持仙门持续至今的格局,才是最要紧的吗?”
郁雪非坦然说:“仙门与妖族,总要有一方凌驾于对方之上。既然如此,当不能拱手服输。”
“我明白局势当头,可是难道为此就要将一国凡人拖进争端中?”孟君山争辩道,“再怎么说于他们无碍,这晖阴之阵将众多凡人神魂织为一体,岂非将他们的生死握于一手之中?莫说衡文有无异心,仙门担负得起这所有人的命运吗?”
“任重则忧,身在仙门,更不能推卸这重责。”郁雪非淡淡道。
“弟子以为,我辈修士正应抱定本心,尽其所能。”孟君山冲口而出,“而不是将那些根本不知道来龙去脉、不知道仙门要做什么的凡人摆在棋盘上处置!”
话音落下,屋中只余微微的雨声。
面对这近乎直斥的谏言,郁雪非平静以对,既无怒意,也不见动容。孟君山只觉自己的话像是掷向了冰面,却撞不出一丝一毫的回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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