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讲到这里,事情多半不会就此结束,果然白狐继续道:“我力竭要逃,出门却看到镇上的青壮结队而来,要为那江湖人掠阵,这不就把我逮个正着。我耳朵与尾巴也藏不住,就这么被他们拖了回去。”
谢真听着这番形容,眼前却浮现出两颊现出蛇鳞的阿若被村民捉住的景象,那情景与之何其相似?这时白狐则话锋一转:“我自然是假作无力逃脱,等到蓄起一些灵气,挣脱绳索,把他们挠的满地开花。”
谢真:“……”
白狐:“我不伤他们性命,也不全是因为心慈手软。如今又不是古时,霜天之乱后,仙门势盛,妖部势衰,早就不是那能在世间随心所欲的日子。若是在这里沾了杀孽,回头仙门再追杀过来,我一只野狐狸,藏也没处藏,挡也挡不住,还不如及早脱身。”
这句“仙门势盛,妖部势衰”,虽然早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,却叫谢真心中微动,模模糊糊好像领会到了什么。他暂且按下这念头,听着白狐继续道:“谁想到,那江湖人居然还能动弹,除了起初那件法器,他还有一把附了仙门术法的宝剑。他被村人抬回来的路上,自己嗑了点灵药,待我把人打得差不多了,跳起来险些给我劈死。就在他准备再补一剑的时候,搁大道对面来了个仙门修士。”
他习惯地一停,似乎想卖个关子,随即才想起根本没什么悬念可说的。从他那娓娓道来的语调上,谢真觉得他肯定平时经常给孩子们讲故事。
“……那自然就是谢诀了。”白狐清了清嗓子,“可笑我当时并不识得他,也不知他有什么名声,只以为对面又来了个帮手,于是拼尽全力,也想把那江湖人咬一口再说。谢诀他剑也不拔,拿着剑鞘就一边一个,把我俩都给敲倒了。”
说到这里,白狐看向谢真:“你说,见到一个妖族和一个凡人在性命相搏,周围还有一堆七歪八倒,受了伤的凡人……寻常的仙门中人会怎么做?”
谢真:“若是情况危急,多半要先把那妖族料理了再说。”
他已经明白了白狐先前说“当时的情形”是指什么。此情此景,他在百口莫辩的必死之际,居然会被放过一马,足可以说是离谱了。
“是啊,我也觉得我要交待在这了。”白狐点头,“那江湖人本来就是提着一口气,当即昏了过去,我就看着那个新来的走到我面前,蹲下来看我受伤的尾巴。他原先背着的那把剑现在拿在手里,离得近了,我才感觉到那是一把气势非凡的灵剑,当下就万念俱灰,蹬腿等死。结果听到他说:狐老弟,就是你躲在山上文神庙里吓唬人?”
白狐学着对方那沉着的声音,听起来惟妙惟肖,谢真也不由得听住了:“我正奇怪,就睁开眼睛看他,他又问还有一只狐狸呢?我呲牙吼他,叫他别打我小妹的主意,我死也不会说她在什么地方,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。然后他就说:我在周围探问了几日,虽然传闻山里妖怪凶恶,但是既没有哪家受过伤,也没有旅人遇难的真凭实据,你其实没害过人吧?……你猜我怎么答他?”
谢真想了想:“你说,要杀要剐随你便,谁要你一个假惺惺的仙门怜悯?”
白狐噎住,沉默片刻,真诚地说:“齐公子,你一个花妖头别这么铁好不好,作死是真的会死的啊。”
谢真:“……”
他只是根据繁岭剽悍的民风,综合一些妖族被他痛揍时放的狠话,得出了这个猜想……看来是猜错了。
白狐道:“我说,假如你一口咬定我害过人,我也可以承认,只要别去抓我妹子就好。”
谢真诧异道:“这又是为何?”
“齐公子看来是不大熟悉仙门间的险恶啊。”白狐摇头,“有些散修会把妖族抓去正清观,换些灵药之类,自然是做过恶事的抓起来才师出有名。正清么,据说也会加以察验,但抓去就是被抓去,谁还能指望他们的公正?因此,我那时候以为他是想把我给卖了。”
谢真一时语塞,他对这些勾当确实并不知晓,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。白狐道:“那人听完就笑了,说:看来我没猜错,你也是够倒霉的,被人替天行道了吧。之后他就把我拎起来往路边一丢,让我赶紧跑掉。
“看到他这般做法,我不大敢信,万一他故意放我去找我小妹,要把我俩一网打尽呢?反正我妹子溜得比我快,我也不跑远,就化为原形,躲在镇子附近窥探。我看他客串了一把医师,拿了些那些凡人不懂、但多半挺值钱的灵药,给村民与那江湖人治了伤。”
“他不是把那个江湖人一起放倒了么?”谢真不解,“人家没觉得他拉偏架?”
“嗨,江湖人那时被他背后偷袭,压根不知道是他干的,还以为是我捣鬼。”白狐挑眉道,“江湖人一边骂狐狸狡猾,一边对他谢了又谢,看得我那个气啊……至于‘那只妖狐’,他就说狐狸已经被他打跑,以后再不敢回来。等他料理了那边的事情,启程继续北行时,我又偷偷跟着他,没走两步就被他捏住后颈皮拎起来了。”
他说得绘声绘色,谢真不禁莞尔。白狐道:“也不怕你笑话,我和拿着法器的凡人都打得有来有回,遇到谢诀,根本就是白给。那时候尾巴还受了伤,半死不活的,可能是看到这倒霉样子太惨,他就带着我走了一段,给我把伤也治了。那时候,我终于明白,他不是有什么图谋,只是挺好心,可是对着妖族好心,他也真是个怪人。”
听到他口中形容的谢诀,谢真一面觉得这形象与他想象中的父亲不甚相似,一面又觉得这作派好像本该如此。白狐继续道:“我问他你这人怎么这样奇怪,是仙门中人,又做着两面不讨好的事情。他反问我,你说人族与妖族的差别究竟在何处?……齐公子,你觉得呢?”
谢真一怔,自然而然道:“我想,没什么差别。”
白狐好像只是在给小孩讲故事的时候习惯多问一句,没想到谢真却这么答了。见他神色有些不解,谢真略一犹豫,还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:“无论来历如何,谁都是一副皮囊,一副神魂。都说妖族有善有恶,脾性肆无忌惮,可人与人何尝不是千差万别,说到底,大家不过都是在这世上讨生活而已。”
“齐公子心胸非同一般。”白狐叹道,“刚才这样问,我也有些莽撞了,换个不太熟悉的繁岭妖,怕不是要说着‘你说你大爷我跟人有什么区别?’然后给我摔在地上。”
谢真:“……”
“对这一问,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样答的了。”白狐道,“多半也尖酸刻薄,很不好听。不过,他倒是没把我给扔出去。”
他望着灯中摇曳的烛火,在那朦胧微光之中,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很没架子的剑修,与他在火光下笑谈的模样。
“不是我说,小狐狸,我打……我见过的妖族说不定比你见过的还多。”剑修在雪地里支了一口锅,把山里挖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随便洗洗削削,丢进去煮。小狐狸看着那锅,油然而生一股担忧之情,耳边听对方道:“你一直窝在山里,见过几个妖啊?”
“就,就算没见过很多,我自己就是妖,我难道还不比你更清楚?”
确实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狐狸自觉被戳中痛处,梗着脖子反驳。剑修道:“嗐,那你说什么仙门虚伪,凡人愚昧,其实你也没怎么遇到过仙门与凡人啊,除了刚被痛揍的那次。”
小狐狸:“……”
他气得不想说话了。剑修拿过一颗笋开始剥:“妖类本来非人,又追逐人形而化生,在七情六欲上反倒格外执着。而仙门乃至凡人,先别说做不做得到,大都是认为压抑本性,遵循义理而行才是正途。”
“这不还是变着法子自夸么?”小狐狸撇嘴,“什么仙门就是正道,正道还不就是你们定的。”
剑修把笋扔进锅里,悠然道:“若不是我在周围查探所谓狐妖踪迹,恰好赶来,你大约也被那小兄弟给砍了。虽然你看不上所谓正道,最后还是受了这‘正道’帮忙,因而你看,这也不全是虚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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