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们要去哪里?”他又问了一次。
“你知道的。”白发妖族说,“这是在你的梦里啊。”
重叠帷幕从面前拂过,赤红织绣的火焰在风中烈烈飘飞。奉兰睁大了眼睛,只觉喧嚣如潮水般退去,全然忽略了周遭的所有。
楼台之上,一道身影凭栏而望,纵有玉砌雕栏,衣冠如云,都不及他在万众之中璀璨夺目。
黑衣的凤凰慵懒地斟满金杯,看着他的宴会,他荣光无限的王庭。妖族们在他的羽翼下纵情狂热,为他歌唱,为他欢笑。当他的目光落下,好像将一切尽收眼底,又好像穿过了起伏的命运,从那昔日的盛世中投来一瞥。
在这最好的光景里,他展颜一笑,世间的千般颜色都在他面前黯淡无光。
奉兰紧紧抓着那只牵着他的手,许久才从那阵目眩中挣脱出来,翻江倒海的恍惚让他半天才能说得出话。
“那就是陵空殿下。”他颤声说,“那是你们的时代……”
白发妖族无声地看着他。奉兰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,哽咽道:“先祖,你为何如今要到我的梦中……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?师父他死前也带着遗憾……你一直都在我们的记忆中吗?一直都看着我们挣扎吗?”
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,他莫名想起一个前朝同僚对他的讥笑:年岁虚长,无处可去地埋在故纸堆里,被困在那位置里的傻子。
他生不起气来,甚至觉得对方说的没错。就像现在他一把年纪还狼狈不堪地在梦中哭诉一样,岁数都不知道活到哪里去了。
一只手用衣袖在他脸上稀里糊涂地擦了两下,动作这就相当不温柔了。当奉兰再次看清楚眼前时,他发现自己又见到了最熟悉的景象,高墙之间,一座简素的祖祠赫然在目。
这不再是那曾经的岁月,供奉着圣物的屋舍尽管依然维持原样,却鲜有人至,当初整座王庭里,恐怕就只有奉兰常常前来探看。几百年间,从没有哪个先王能动用这间圣物,那间门扉也总是默然紧闭。
直到长明殿下来到这里的那一天……奉兰又想起了那时的情景,或许这辈子也再不会忘记。
他知道眼前所见依然是梦境,因为站在屋舍面前的,不仅有他的先祖,还有另一名业已消逝的凤凰的身影。
陵空放下衣袖,又拍了两下,对他说道:“其实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。”
*
奉兰对亲族的印象早已淡薄,最后的记忆里,是兄弟姊妹们围在他身边,羡慕他的幸运,为他准备行装。还没开始学什么道理的年纪,他就被师父带来了王庭,从此他一生几乎都待在那里。
师父那时作为大祭侍奉着另一位先王,奉兰也慢慢理解了自己的“幸运”。从一个个散居的部族间,那些血脉相近的同族里,师父就挑中了他做学生,将来还会让他继承大祭的位置,简直就是一步登天。
无论何时,王庭都是那样美不胜收,年轻的奉兰渐渐淡忘了故乡,习惯了这里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。他还要过很久才会真正理解这个时代里妖族的失落,他更早感受到的是师父的忧郁——不只是看似身处高位却无从施展的怅惘,还有一些深深埋藏的东西。
师父在学业上对他十分严格,教授他技艺,训练他发掘自己血脉中的天分。尽管有时候这些要求到了苛刻的地步,奉兰却没有什么怨言,他能感觉到师父的身体正在渐渐衰弱,就好像急着把一切都教给他一样。
王庭有两名大祭,一者掌管圣物,一者掌管慧泉,这是他刚开始学习时就学到的内容。实则如今这两者都是有名无实,圣物多年未曾启用,慧泉则据说始终处于封印之中,几乎都成为了传说故事。
这两个职位自古就有,鉴于这几代王庭并没有大刀阔斧革新的先例,这些传统也就一直保持下来。负责慧泉那一边,由于职责名存实亡,多半会被安排为王上属意的辅佐,至于掌管圣物这一边,却仍然有着确切的传承,不能任由决定。
也因如此,这个位置通常就会被架起来不管,除了一个名头,大多时候孤立一隅,游离在中枢之外。
师父似乎从不会去争取什么,这种不作为在奉兰眼中是无奈的表现,他总是暗暗发誓,要学有所成,至少以后不能无所作为。
直到有一天,师父终于向他讲述了那一段不在记载中的故事。
“霜天之乱时,先王陵空驱使圣物,从席卷四方的魔潮中保护了王庭与三部。此后,芳海化为雪白,陵空殿下不久后也因病而逝,这些你应当都学得很清楚。”
奉兰点头,这基本是稍有见识的妖族的必修功课了。师父没用任何婉转的说法,直白地告诉他:“我们这一族潜藏的天赋,能配合圣物将效用延展,作为王族的辅佐,这个大祭的位置正是因此而设立。而我们的先祖,当时掌管圣物的大祭,并没能履行他的职责。”
“先祖他为什么……”奉兰震惊道。
“他记述道,陵空殿下没有用到他。”师父黯然道,“他没有罪责,只是……无法原谅自己。”
奉兰默默听着,还没经历过什么风霜的他,似乎也隐约明白那种悲哀。本应为王前驱,却在世道倾覆的重大时刻没能献出自己的力量,甚至又眼睁睁看到效忠的君主死在自己之前。
经历了这些的先祖是不是也会怀疑,这一生究竟都是为了什么?
第277章 摘星辰(五)
竹帘下一丝丝筛出微光,屋里满架的书卷与笔记,还有数不清的书箱,把其余陈设的位置都挤得满满当当。这样多的书堆在屋里,已经谈不上什么风雅,只像是织成了密不透风的茧。
奉兰以前常觉得师父的书房让他犯困,他打扫的时候,总要把窗户敞开,熏香通风,但就算是晴日阳光也难以驱散这里的阴郁。此刻,这股挥之不散的幽冷,也渐渐向着他浸了上来。
“新王继位后,圣物已经陷入沉睡。”师父慢慢说了下去,“演练秘法需要双方协调,先祖对其无计可施,也难以只靠自己就将经验准确地传给继任。他由此想出一个办法,依靠我们血脉同族间独有的连结,将他曾经那些感悟从记忆里传承下来。”
奉兰现在总算明白,他学的那些神魂记忆的内容是为什么而准备,也理解了为何师父在训练他血脉天赋时毫不放松。师父道:“先祖盼望,或许下一代圣物就能够复苏,这个位置上的大祭也有机会借此学习。他的办法没有错,这份记忆确实延续了下来,直到今日;但他也想错了,至今为止,圣物再也没有被动用过一次。”
师父侧过头,视线扫过一行行的书册,黯然道:“记忆的传承并非一直稳定,先祖原以为他的下一任就能重拾职责,却没想到,再传到我这里时,能依靠的还是只有这一份旧日的记忆。得到传承后,无论我怎么探寻,这些记忆还是不够清晰,即使现在圣物重现,我也不知能否承担起这份责任。”
奉兰张了张嘴,心中难免涌起不敬的念头。如今的王族无法掌控圣物,难道就只是师父他们的错吗?他们已经坚持到了现在,还能怎么样呢?
然而看着对方的神色,他知道这些说出来只是白白地让师父难过。
“奉兰,我在众多同族之中选出了你,希望能继承先祖遗志。”师父对他说,“你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有天赋的学生,然而这份传承究竟能否延续下去,我并没有把握。但是,我也只能把这一切都交给你了。”
奉兰看着师父疲倦的面容,心里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壮志:“师父,我一定会竭尽全力,不叫你与先祖失望!”
师父看起来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,他看着奉兰的目光带着叹息:“如今你或许还不明白。即使接过了传承,你也仍然是你自己,你还能决定怎样去度过你的一生。”
奉兰那时的确不明白。起初,他以为师父指的是先祖的记忆会改变他,但那传承就仅仅是一份对于秘法的感悟而已。他那些胡思乱想,什么“被先祖上身”啦,“一点点变成先祖的样子”啦,完全就是白担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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