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君山来了兴趣:“怎么说?”
“这些妖诡之事,从上到下的说辞都是禁绝,但禁的永远都是听话的人,禁不到那些老爷头上。”陆师叔道,“何况明白人也清楚,妖族哪里就是个个邪恶,就算是恶妖,也未必不能从中图到些好处。”
“那也只是与虎谋皮吧。”孟君山颇不赞同。
他平日对妖族少有异类之见,底气还是因为他身怀绝技,面对善者自然可以交往,碰上邪道也有还手之力。
凡人则比修行者天然弱势,其实更安稳的做法还是离他们远点,万一倒霉点遇上恶人恶妖,连护住自己都难。
陆师叔哈哈一笑:“富贵险中求嘛。就说那《银云栉栉》的狐狸妃子,都知道她后来险使王朝倾覆,却不提当年那延王还是皇子时,也是靠她的妖术才谋得大位。前后算起,还是这家伙赚了。”
孟君山一想也是:“以凡人而言,他倒也享了数十年的安乐。”
“所以说啊,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看来,全然是不同的面貌。”
陆师叔道,“仙门中人对这故事,要么觉得该仔细监察妖族踪迹,以免重蹈覆辙;要么就是想着遇到这情形,自己该如何处置……”
孟君山想到他那个瑶山的师弟,他的感想就是:“幻魅之术用得巧妙,也可翻天覆地,总得准备些应对的手段才行。”
陆师叔接着道:“至于凡人,胆小的听了,只想着妖族险恶,又怕又厌。可胆大的呢?他们看到的是,那个皇帝实实在在从狐妖手里捞到了好处啊。”
他晃晃酒壶,发现空了。孟君山虽能让坛子里的酒飞过来,但当着师叔,他还是老实地起身去倒满。
陆师叔夹了一筷子盐渍小菜:“把狐妖之乱编成曲子来唱的这个延国,既是对妖族畏惧嫌恶的地方,也是对从妖族身上谋取荣华富贵而充满梦想的土地,这两者之间,可是没有矛盾的。”
孟君山端着酒壶回来,说道:“那衡文总不会是吃干饭的吧?”
“正清在天下铺陈宫观,都花了许多功夫,尚且不能面面俱到,衡文还差得远呢。”陆师叔摆手道,“说到衡文……刚才那些都扯远了,我们谈的本来是仙门的避世之道嘛。”
孟君山了然:“师叔是想说,与延国密不可分的衡文,也会被延国这种风气反过来影响吧。”
“正是。”
陆师叔捏着酒杯,十分感慨:“这话我也就能跟你聊聊了,你走的地方多,看的事情多,也就更能明白。就说衡文,他们当年算盘打得响,借着延地对妖族的成见给自家积攒名声,不但不加以疏导,还煽风点火。可要知道,衡文他们招收门下弟子是从延地来,门人日常起居也是在延地,耳濡目染的都是这些,久而久之,往下的一代两代弟子,许多都将此视为天经地义。
“我也听说衡文中派系之争从未平息。”孟君山若有所思,“延国朝野的流言,还有对正清反复不定的态度……师叔这么一说,原来这些也早有前因。”
“可不是。”陆师叔把手中酒一饮而尽,“入世,入世——谁又能独善其身呢?”
*
“衡文门下这些年来异见颇多,也没什么值得遮掩的。”
景昀自嘲道,“就说前不久在凝波渡,还教诸位看了一场笑话。”
孟君山从前和景昀这人打交道不多,原本觉得他和衡文的师兄弟们差不太多,都是放不下架子的模样,这回听他放开来说话,倒是有种平时难见的直白。
但这时点头不是,摇头也不是,他只能作认真倾听状,希望对方赶紧说正事。
景昀道:“人各有志,原本不算什么。但衡文一向抗拒妖族,门中风气规肃,原本应当行端立正的时候,却有人心思浮动,只把衡文的立身之本当作是空谈。”
孟君山顺着他的话:“景师弟所说的,难道是……”
“还能有谁,此次邀你前来的不就是黎暄师弟?”景昀也不打马虎眼了,“孟师兄代毓秀而来,可要千万慎重啊!”
接下来,孟君山就听了满满一耳朵景昀对黎暄那一派的抱怨。
其中未尝不是也夹杂着些许私人恩怨,毕竟黎暄这名后起之秀,隐隐有后来居上之势,让师兄们颇不安稳,他这话里话外就难免带点酸。
不过大体意思,还是让孟君山听得明白——景昀这派可以说是衡文中的守旧一方,打从心底视妖族为异端,绝不会与妖族有所往来;而黎暄代表的另一派,只不过是将驱除妖族当做个方便的幌子,顺手的时候拿来用用,私底下却百无禁忌,若是需要,也不惮与妖族暗通款曲。
当然,这些暂且还都是景昀的一面之词。
而他这么说的理由也很明确,别的门派不说,碰上毓秀,这个抹黑的法子绝对行之有效。但凡能有查证,黎暄那边跟毓秀的联络总要起些波澜。
正因如此,孟君山也不能轻易下断言。他端起严肃神情,意在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这事的分量,却先问道:“那么,景师弟对于贵派联络毓秀的原因,如今知道几分呢?”
“我自然知道得清楚,孟师兄不用担心我是在套你的话。”
景昀不绕圈子,“衡文多年以延地为根基,到得今日,黎暄这派想要进一步深入凡世,才与朝堂勾结,我等则主张仙门即使入世,也不能过分干涉凡人。这些年各处建造的书院,也是双方妥协的结果。但如今,他们又借此构建干涉延国气运的大阵,实在叫我们无法坐视!”
……干涉延国气运?
孟君山吃了一惊,面上不能显露,但心中已经飞快地思索起来。对方口中那阵法的意图和他所了解的相差太多,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
从表面上看,若不是精研阵法之道的修士,未必看得出那副古阵就是为了营造地脉而来。比如说阿韵,帮他查了许多书卷,可对阵法真正是在做什么却一无所知。
而对于见过阵法的他来说,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干预凡世气运的因素……只能说在展示给他的那一部分里,并没看出什么端倪。
只听景昀道:“他们宣称要用那阵法建造什么地脉,这话不会真有人信吧——地脉也是能凭空建造出来的?”
孟君山:“……”
虽然,但是……要下断言还是太早了一点。
景昀已经说了下去:“这些人的谋划,与延国宫廷脱不开关系,凡世的王公贵族与修士往来密切,自是因为彼此各取所需。倘若有个法子能保住王裔的万世基业,那岂非诱人无比?”
孟君山也不禁皱眉:“连仙门都不敢说叫自己永世传延,这种事情,又哪里是术法能做到的?”
景昀:“哦,那是一个虚夸的说辞,你看他们喊万岁,也不是真能活一万岁吧。”
孟君山:“……那倒是。”
“至少对气运,修士也能摆布一二。兴许那阵法真有妙用,又或者凡人相信了,都没什么区别。”景昀说,“孟师兄来延国不久,不知是否听过当今炙手可热的梁侯,坊间都传闻他不日即将继位大统。”
孟君山点了点头。景昀冷笑一声:“但他恐怕要希望落空了,真正与黎暄他们有所往来的,是另一位在朝多年,如今蛰伏的庆侯!”
孟君山对延国到底是谁能上位毫无兴趣,可是此事又涉及衡文,显然没有那么简单。他一边回想霍清源给他讲的各种八卦,一边听着景昀说:“这个庆侯,曾暗中循着民间的秘法向‘河魅’求助,所谓河魅是凡人中的说法,其实就是不知什么来历的妖族。别看延国一向排斥妖族,各地藏着的野妖根本不少。”
他用抖出了个秘密的表情看过来,孟君山并不吃惊,但也配合地作出惊愕状,又不能太过惊愕,只是微微那么一惊,得亏他收放自如。
孟君山问道:“难道说这个河魅,就是你提到的暗通款曲的妖族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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