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遭充斥着沉凝的寒意,这早已不仅仅是阵主的术法所致,无边无际,源源不竭,宛如一整片严冬即将从阵法的裂隙中涌出。不同于真正冬日里蕴藏的生机,这股寒冷中只有死寂。
别说在阵法里腾挪,单是保住自己不要被这寒意吞没,就已殊为不易。孟君山一头撞进来后,起先措手不及,待到稳住之后,才分出心神来辨别此间情形。
他不由得记起师父将他带进门中禁地的那一次。在此之前,他只知道毓秀山中藏有冰泉地脉,由历代掌门镇压,那时他被门中寄予厚望,春风得意,想到将来有朝一日要继承这份担子,很有些舍我其谁的使命感,满心想在师父面前好好表现,证明自己堪当大任。
然而,当他真正体会到那浩瀚的威压,直面重重阵法困锁压制下仍然凛冽的冰冷灵气之后,那点年轻人的骄傲自满也就给冻没了。彼时他甚至很难想象,师父究竟是如何能一面在此耗费心神,一面又修行、授徒、执掌门派上下事务,平日里丝毫看不出重负。
往后他也明白,师父让他见识镇守地脉的艰难,是为了压一压他自视甚高的气焰,使他勿要懈怠。多年下来,即使他并不想要做这个掌门,但他的一切修行也都是为此而磨炼,他时常警醒自己,一天达不到像师父那样举重若轻的能力,就一天不能放松。
如今他自信可以接过重任,分毫不差地履行这项职责。然而,当他沉入这座阵法时,又和初见地脉那时一样,再一次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。
毓秀历代先辈以精妙入微的阵法为冰泉地脉构造牢笼,令它如同被锁入鼎炉的丹水,身受炼制,逐渐驯服。眼下建立在新宛的晖阴之阵,不如毓秀山的阵法古老,但其匠心绝妙、规模浩大,比之并不逊色。
可就是这样理应恢弘稳固的阵法,此时承载的却是超出容纳限度的灵气潮涌,简直像是要将天河之水倾倒于一方池塘中。
这源源不断接入的灵气,不难想到是渊山那边出了事情。孟君山可以确信,无论是按照他在未能了解事情全貌之前,对所谓衡文虚相地脉的预计,还是根据他和师父摊牌之后的重新推算,这座阵法都不应该演变成这样。
师父纵有百般谋算,不惜利用延地毫不知情的凡人,但他不会去做无益之事,不可能想在新宛把精心设计的整副棋盘掀上天。以孟君山对师父的了解,他一定为这甘冒风险也要建成的阵法找好了后路,再退一步说,即使当下的局势出乎意料,在明知道难以负担的时候,他更不会放任阵法继续鲸吞灵气。
而阵法里现下的情形,简直像是无所顾忌地迎接毁灭,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大乱的结果一样。
阵中已近满盈,在磅礴灵气的冲击下,距离承载的极限也不远了。孟君山不敢想象阵主现在负担着怎样的重压,但他心里知道,师父大概已经失去了对阵法的掌控。
短短片刻之间,必定发生了他未能探明的变故,他只知道,决不能让阵法在这个时候崩塌。
顶着汹涌的压力,抵挡着那稍有不慎就要将他吞噬的寒意,孟君山小心地沿着阵法走势探索,寻找那些在不堪重负下渐趋脆弱的要处,尽量加以弥合。他动手再快,也追不上阵法持续的毁损,不过他瞄准的位置都是关键,这么东修修,西补补,还是令向着悬崖疾冲的态势缓上了一缓。
这些动作很快就招来了阻碍,阵法在寂静中转动,一股鲜明的意念浮现而出,抗拒着他的修补,想把他这件异物排除出去。
两面受敌,孟君山一时间左支右绌,但这状况也在他意料之中。他本就想借此试探当中令人费解之处,眼下足可以看出,阵法的中心正发生激烈的变故,以至于无暇分出什么精力来对付他。
他一面打起精神应对,一面绕开层层遮挡,向着阵心靠近。阵法中那股险恶的意志在排斥着他,而理应作为阵主通悉全局的师父,却始终与他没有半点交流,连一丝讯息都没有向他传来。
孟君山逐渐感觉冷意渗进了四肢百骸,血里仿佛有碎冰流动,叮叮咚咚地相互碰撞,越积越多,逐渐联为一体。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幻觉,要是再这样下去,最后他可能就要作为一个有辱风雅的大冰坨子来结束这一生了……虽然似乎也不失一桩奇闻,但他还是不太想以这种方式流传后世。
他一点点辨别着核心处极为复杂的脉络,寻找着那个确切的时机。上山后他学的第一课,是驱除杂念,凝神专注。这辈子的修行,说到底也就是这么一回事。
生死一线的危机,让整件事情落入这等局面的悔恨,每每思及都只觉痛苦难当的对师父的质疑,种种思绪,都已暂且离他远去,所余的只有阵法的经纬织线,变幻万千的灵气流动,亟待解开的疑问。
他心无旁骛,甚至放任了寒意的侵蚀,任由冰霜将他困锁。在思绪都几乎冻结的那一刻,他找到了那个间隙中乍现的灵光。
晖阴之阵,一表一里,正逆相对。其表里倒转的构造,呈现于分立衡文和新宛的两端,在衡文的一端已经近乎失灵的当下,新宛这处的阵法也告残缺,这也是为何它在承载灵气的时候独木难支。
但整盘设置的表里构思,并不仅限于将两半原本用途各异的阵法结合,他先前钻研的只是衡文的规划,对新宛这里一无所知,直到亲身体验到由师父一手设置的布局,他才察觉到其内外有着共通之处。
在阵主所在的核心之外,还有着另一个阵眼,正处于阵法的背侧。它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潜藏在已经浑然一体的构造中间,若是没有被推算出来,它的踪迹就永远不会显露。
没有错过这短暂的良机,孟君山破开阻挡,径直落入那个恰当的方位。如同点睛之笔,与其相连的阵势天衣无缝地嵌合,因主持者的放任而失控的阵法终于重又取得了秩序。
但在负担起阵眼中无数联结的一刹那,孟君山同样体会到了那股莫可抵御的沛然重压。即使他如今代行阵主职责,维系这灵气的鼎器暂时不塌,可是这样累积下去,很快也要撑不住了。
此时此刻,就连同在阵法中的师父的情形,他也无暇顾及,只剩下保全阵法的念头。浩瀚的灵气一次次在濒临极限的阵法中左冲右突,以身入阵的他,感到这些激荡穿过了骨血筋脉,乃至在神魂中也留下了一道道沟壑。
痛苦都是小事,他只觉得怕是坚持不了太久,在这接近崩裂的阵法上,他拿自己打了一个补丁,而他这块补丁也将要被扯碎了。
他能感到自身的生机渐渐流逝,差不多也到该想遗言的时候了。他倒不觉得这难以接受,他来见师父之前就有所准备,况且游历世间多年,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无常离合,即使身为修行中人,也不奢望一个理所当然的善终。
身无挂碍,清明通达地含笑而死,又有几个所谓的神仙中人能做到呢?像这样的心怀惭愧的荒唐结局,未必就不适合他。
只是,只是……
当他的临终自省往前进行到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分量时,整座阵法轰然一震,只见一道月华般的剑光从天而降,穿破殿阁屋顶,径直冲进了阵法之中。
*
正在孟君山全神贯注地和阵法缠斗的当口,他所处的殿阁和庭园之外,新宛的异象已经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。
即使晖阴之阵尚能承载,这块数百年来从未经历过灵气涨落的土地还是生起了波澜。溢散的灵气带来了纷纷落雪,一夜之间,楼宇街巷俱白,井水封冻,檐角也都挂上了片片银霜。
谢真二人抵达新宛时,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。来不及多说,刚炸完衡文的长明歇也没得歇,就赶去收拾这烂摊子了。
骤降的寒意只是表象,不属于此地的灵气才是真正的危险。幸好在先前的宵禁警示之下,家家闭门不出,也多数都点起了灯盏,凡是有火焰之处,长明都可以借此施加一缕护佑,使周边免受冰寒灵气的侵袭。
然而这也只是权宜之计,不解决异象的源头,相抗的局面也不能维持太久,到时就只能设法把全城人都撤到别处了。新宛乃是一国之都,这样兴师动众,还要叫人抛家弃业,中间不知又要有多少波折,不到万不得已,谁都不想走到这一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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