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毕,举步离去,徒留顾明鹤一人在院中。
进屋后,楚常欢心绪不宁地合上房门,惦念着是否趁兰州的战火还未点燃时带父亲和孩子离去,蜀中也好,江南也罢,他只想最在乎的两个人平安康健,万事无忧。
母亲走得早,他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,也正因为幼年丧母,楚锦然将他养得格外骄纵,即使他不愿识文断字,楚锦然亦无半点怨言。
如今父亲年迈,身体羸弱,楚常欢自然要尽孝膝前。
正思索着,忽觉身旁有一道细微的呼吸声响起,在寂寂冷夜里尽显森然诡异。
楚常欢骇得四肢发凉,面色煞白,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梁誉的声音,于是开口道:“王爷怎么醒了?”
梁誉倚在板壁上,双臂环抱,语调难辨喜怒:“听见屋外有动静,便醒来了。”
楚常欢听出他的弦外之音,默了默,没有应声。
少顷,留在院里的顾明鹤也离去了,脚步声渐行渐远。
“睡觉罢。”梁誉扒下楚常欢肩头那件令人恼火的外袍,拉着他朝里间走去。
三日后,庆元帝赵弘的御驾抵达兰州,知州康谦早已命人将驿馆由内而外翻修了一遍,却又不敢太过铺张浪费,于是唯唯诺诺地将赵弘迎入驿馆了。
梁誉赶往驿馆时,杜怀仁早已伺候在庆元帝身侧了,签书枢密院事寇樾、兰州知州康谦以及通判刘守桁亦侍奉在其左右。梁誉拱手,向皇帝揖礼:“臣梁誉,见过陛下。”
赵弘起身走近,含笑托住他的双臂道:“梁王驻守河西抵御强敌,可谓是居功至伟,有此良将,乃大邺之幸,亦朕之幸。”
梁誉道:“此乃数万将士们的功劳,臣不敢独揽。”
赵弘笑道:“自然,自然,河西卫士,人人功不可没。”
梁誉道:“臣想利用黄河天险阻击天都王的进犯,因而退兵兰州,未能拿下卓啰城,是臣之过,还请陛下降罪。”
赵弘道:“杜卿已将此事告知于朕了,梁王擅用兵道,朕相信你定能完胜野利良祺,何罪之有?且大夏如今内乱不止,野利良褀亦是黔驴技穷,拿下他,指日可待。”
梁誉看了杜怀仁一眼,又道:“兰州免不了有一场恶战,陛下乃万金之躯,留在此处怕是不妥。”
赵弘轻声叹息,转而坐回上首,持一盏温茶饮了几口,方道:“朕不是个好皇帝,将翁翁和父皇治理的太平盛世弄得风雨飘摇。河西本就贫瘠,又连逢战乱,百姓身处水火之中,焉能安居乐业?”
寇樾和梁誉对视一眼,似乎无法理解小皇帝的意图。
未几,赵弘复又道,“朕此次西行,便是为了平定河西的动荡,还边境一片安宁。”
梁誉怔了怔,恍然大悟。
——小皇帝这是要御驾亲征。
*
亥时两刻,寇樾随梁誉来到驻军府落脚。
兄弟两人久未相逢,一路侃个不停,直到进入府邸,方渐渐终止了谈话。
寇樾在花厅吃了一杯清茶,搓了搓手,微笑道:“今日特来叨扰,便是为了见一见我的侄儿,不知小世子这会儿是否已入睡?”
梁誉唤人询问,得知小世子还未歇息,便命乳娘将其抱来。
寇樾小心翼翼地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,轻轻掂了掂,调侃道:“这小子真沉。”
晚晚嘴里嘬着花椒棒,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寇樾,咿咿呀呀了几声,忽然开口,软乎乎叫道:“爹爹~”
寇樾笑得合不拢嘴,指着梁誉道:“我是表舅,那人才是你爹。”
稚子盯着他看了几眼,大抵认出他不是楚常欢,忽然蹙起眉稍,似是生气了。
寇樾愈发欣悦,捏了捏孩子肉嘟嘟的面颊,揶揄道:“这小子,生起气来和你如出一辙。早知如此,我也该娶一房娇娘,生几个孩子玩一玩。”
梁誉淡漠道:“你生孩子便是为了玩?”
“不尽然也。”寇樾嬉皮笑脸地道,“但像侄儿这般逗人喜爱的,自然要用来疼惜。”
听他如此夸赞,梁誉心头欢喜,嘴角不由浮出一抹浅笑。
这时,忽闻寇樾轻啧一声。
梁誉疑惑道:“因何叹息?”
寇樾道:“这孩子,长得像一位故人。”
梁誉心口一紧,下意识沉了脸。
寇樾摸了摸晚晚的眉眼,笑说道:“陛下让表哥明日携王妃和世子前往驿馆一见,倘若陛下也有我这样的想法,你当如何解释?”
梁誉眯了眯眼,看向他道:“不知阿樾所指,是哪位故人?”
寇樾一面逗着孩子,一面应道:“当然是早已死在皇城司大牢里的侯府少君——楚、常、欢。”
第85章
听了这番话, 梁誉眯了眯眼,神色骤然变得冷厉。
寇樾迎着他的目光,嘴角笑意不减:“表哥别动怒, 我不过随口一说, 切莫当真。夜里光影昏暗,想是瞧花了眼也犹未可知。”
花厅内灯明火彩,若非盲疾,断无看花眼的可能。
这位寇大公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梁誉自幼便知,他无视了对方的嬉皮笑脸,正色道:“你是如何得知的?”
寇樾惶惑道:“得知什么?”
梁誉俨然不悦:“少在这儿装傻充愣。”
寇樾敛了笑,捏着孩子胖乎乎的小手,道:“去年春闱, 我便瞧出异样了。”
春闱那日,皇帝有意为难梁王妃, 刻意在围场设局,考验王妃的射御。
彼时楚常欢从容不迫地持弓上场, 箭术虽不是登峰造极,却也打消了小皇帝和杜怀仁的猜疑。
待射御结束,梁誉扶着他的王妃下了马,撩开帷帽时, 劲风拂过白绡, 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赫然闯入寇樾的眼底。
虽然对方戴了面帘, 但他还是一眼就瞧出了端倪。
后来围猎时,梁王妃在林中落单, 寇樾本想借机试探一番,可他还未来得及出手,就被去而复返的梁誉阻截了。
京中人人都说梁王妃身娇体弱, 不堪风吹,因而常养在深宅内院里,即便入宫谒见太后,也没有摘下遮风的帷帽。
直到那一刻寇樾方明白,梁王妃并非体弱,而是无法见人。
他那不苟言笑的表哥,竟也玩起了金屋藏娇的把戏。
且藏的还是仇人之妻。
再后来,梁誉执意要调查顾明鹤平夏城战败的真相,甚至意图给顾明鹤平反,想必多半也是为了博佳人欢心。
听完他的解释,梁誉不露声色地饮了半盏茶,显然是默认了楚常欢的身份。
寇樾观他神情,复又笑了起来:“表哥真是胆大包天,敢在圣上眼皮底下把人偷走,还堂而皇之娶进府里,冠了个王妃的名衔,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后,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?”
梁誉道:“顾明鹤既非通敌叛国之人,楚常欢自然也无罪,我保他一命,何罪之有?”
“罪不在你,而在明堂。”寇樾压低了嗓音,肃然道,“无论顾明鹤蒙冤与否,给他定罪的人却是当今圣上,赐楚少君鸩酒的人亦是圣上,你如今决议为顾明鹤沉冤昭雪,可有想过如何保全陛下的名声?”
梁誉蹙眉,欲言又止。
寇樾抱着晚晚,叹息道:“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,真相往往没那么重要。”
梁誉轻掀眼帘,淡淡地望着他:“所以——你此番来河西的目的,便是为了阻止我替顾明鹤平反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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