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副将雄赳赳地道:“天都王欲以王妃为质,逼迫王爷退兵、割让兰州。王妃唯恐自己成为大邺江山的累赘,便以死明志,为此连双目也短暂失明了,现下尚未痊愈。军规固然重要,但王妃如此大义,足以功过相抵!”
杜怀仁闻言,面露讶色,继而拱手向营帐道:“王妃当真是巾帼女杰,是下官陈腐,多有冒犯。”
梁誉神色冷漠,并未接话。
杜怀仁又道:“早先听闻王妃因不忍与王爷分离,遂在王爷前往河西驻军时便从京城跟了过来,甚至诞下了小世子,圣上此番特命下官为王爷、王妃及世子带了一份贺礼,还请王爷笑纳。”
梁誉道:“臣——谢陛下隆恩。”
杜怀仁道:“下官已有许久不曾见过王妃了,今日欲作叨扰,拜幸一二。”
梁誉的目光冷冷掠来,淡声道:“妇道人家,不宜露面,且王妃素来体弱,产子后更是风吹病倒,傍晚便要回驻军府调养了,恐怕要拂了大人之美意。”
杜怀仁微笑道:“是下官冒失了,既如此——下官便先行退下,随后再向王爷及诸位将军商议进攻卓啰城一事。”
外面的动静,皆被营帐内的两人听进耳内了。
顾明鹤一动不动地趴在榻上,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杀意——
倘若平夏城一役当真是杜怀仁设计,那么自己“死”后,楚常欢也间接遭他迫害,嫁与梁誉为妻。
简而言之,杜怀仁便是分离他们夫妻的罪魁祸首!
顾明鹤暗自咬牙,恨不能此刻就冲出营帐,一剑了结那宦官的性命。
楚常欢静静地坐在一旁,双手绞玩袖角,隐隐有些不安。
他已有一年不曾用过手语了,从姜芜那里学来的东西,大多已忘却,如果不慎与杜怀仁碰面,又该怎样应对?
他二人各怀心事,谁都没有出声,直到杜怀仁的脚步渐行渐远,顾明鹤才开口唤他:“欢欢。”
楚常欢回神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顾明鹤道:“你在想什么?”
楚常欢道:“杜怀仁突然到来,恐怕不止是为了监军。”
顾明鹤道:“你担心他对梁誉不利?”
楚常欢不置可否,默了默,又道:“你如今重伤未愈,不得动弹,而我的身份本就引人猜疑,若教杜怀仁发现你我,只怕事情很难收场,届时不止我们性命不保,恐怕梁誉也……”
顾明鹤的叛国罪名不除,至死都是大邺的罪人,梁誉将他藏在营中,便是党羽,罪同谋反。
顾明鹤道:“此前在临潢府,梁誉曾向萧太后讨过你,筹码便是为我平反。”
楚常欢怔住:“什、什么?”
顾明鹤眼眸深邃,沉声道:“他手里有高芚与天都王来往的证据,他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。”
楚常欢问道:“你为何不告诉我?”
顾明鹤张了张嘴,竟什么也没说。
不多时,梁誉走将进来,目光在顾明鹤身上凝了片刻,旋即对楚常欢道:“常欢,杜怀仁既已来此,天祥镇便不能再去了,待我与他议事时,李幼之会护送你前往兰州驻军府,届时再另派护卫,将晚晚也接过去。”
楚常欢问道:“明鹤怎么办?”
梁誉瞧了那人一眼,淡漠地道:“他也不能留在军营了,我自有安排,你无需操心。”
楚常欢自榻沿起身,朝他走来,轻轻抓住他的袖角:“王爷,明鹤通敌乃因被人陷害,你手里有证据可以为他洗清罪名,对不对?”
梁誉拧眉不语。
楚常欢又道,“杜怀仁居心不良,陷害忠义,他既能对付明鹤,便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王爷,王爷何不将他的罪证交予圣上,早做防范?”
梁誉道:“我没有证据。”
“你明明有!”楚常欢呼吸渐疾,似在生气,“你为了一己私欲,竟不惜放纵奸佞当朝!”
梁誉亦有些恼怒,他瞥向顾明鹤,不知道此人给楚常欢吹了什么耳旁风,才会教楚常欢来质问他。
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了,好容易才让楚常欢不那么恨他,若此时当着顾明鹤的面与之争辩,只会教他的心越发偏向顾明鹤。
思忖几息,梁誉道:“常欢,此事非你想的那般简单,待时机成熟,我自会上书皇帝,将杜怀仁的罪行昭告天下。”
这时,顾明鹤开口道:“欢欢,不必为我的事操心了,你安心回驻军府,莫要让杜怀仁察觉你了的身份。”
楚常欢沉默须臾,肃然道:“明鹤,你随我一起离开。”
梁誉听见这句“随我一起离开”,心脏蓦地一紧,整个人凝在当下。
待反应过来,楚常欢言下之意,只是带顾明鹤离开军营,登时暗松口气。
少顷,梁誉道:“事已至此,别无他法了,我让李幼之过来为他易容,如此,倒也能掩人耳目。但他需以王妃护卫的身份走出军营,不可有半分病态。”
楚常欢闻言大骇:“他伤得这么重,如何像寻常人那般走出军营?”
梁誉沉着脸,并未应声。
顾明鹤强颜欢笑:“皮肉之伤,不足为惧,欢欢无需担心。”
梁誉冷眼注视着他,不禁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。
这天傍晚,吃过饭后,趁着杜怀仁与梁王等人在前方议事时,岑大夫刻不容缓地为顾明鹤换药,李幼之在一旁准备易容器具,楚常欢则坐在案前出神,几人俱都没有说话。
换药毕,顾明鹤撑着榻沿,颤巍巍坐了起来。
那箭伤极深,根入肺腑,牵一发而动全身,仅这瞬息,他便疼得冷汗淋漓,齿关不住在打颤。
楚常欢抬眸,对他道:“明鹤,我让王爷想法子留你在军营休养,你的伤口还在流血,实在不宜动身。”
顾明鹤忍痛道:“杜怀仁此番监军,本就居心叵测,若让他发现我,梁誉亦会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顾明鹤自然不会在意梁誉的生死,但楚常欢是他明面上的王妃,他若出事,楚常欢焉能独善其身?
闻言,楚常欢犹豫道:“可你的伤……”
顾明鹤微笑道:“不妨事。”
岑大夫道:“王妃大可放心,王爷方才叮嘱过,让下官也一道随行,若嘉义……顾郎君有何不适,下官能及时医治。”
正这时,李幼之开口道:“好了,易容之后便可出发。”
顾明鹤缓缓挪动双腿,坐在榻沿,双手因疼痛而紧紧揪住腿上的布料,手背青筋几欲爆裂。
楚常欢的眼睛能瞧个七八,自然将他痛苦的神色都看进眼里了。
李幼之托着一张羊脂面具走来,仔仔细细地贴在顾明鹤的脸上,而后又为他另画一副五官,不消一刻,整个人已与此前大相径庭,半点也瞧不出原本的模样。
当初在临潢府时,楚常欢就见识过李幼之的易容术有多精绝,相传此术与傩舞息息相关,李幼之本就聪颖,耳濡目染之下,自是比旁人学得多、学得精。
少顷,岑大夫从医箱里取出一粒褐色的药材,道:“此为元胡,可行气止痛,顾郎君不妨含一块在舌下,待行出军营,岑某再为郎君另想它法。”
顾明鹤疼得面无血色,当即将那粒药含在舌下,须臾,楚常欢戴上面帘和帷帽,道:“事不宜迟,快些走罢。”
几人随他走出营帐,顾明鹤刚迈开步伐,便觉后背的伤口有撕裂之势,疼痛钻心,饶是含着药也无济于事。
他忍痛随行,本该惨白的脸却因有了羊脂面具做遮掩,反而变得分外正常。
他似走在刀山火海之上,每一步都足以要了他的性命。
众人行过一座营帐时,忽然有人掀开幄幔,梁誉和杜怀仁先后走了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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